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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内寂若死灰, 惟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, 静静地泛着白色的香烟, 袅袅如缕不绝。</p>
“倘若我不应呢?”裴右安的声音传来, 沉郁而顿挫。</p>
“朕知你天生反骨, 无君无父!”</p>
萧列脸色紧紧地绷了起来。</p>
“慈儿是你的儿子, 你若强行将他从朕这里带走。朕确实奈何不了你, 也治不了你的罪!只是右安,有一件事,你大约还不知道。今日献俘典礼上的荡寇将军, 你可知他是何人?”</p>
皇帝身体坐的愈发笔直,一字一字地道:“他便是董承昴!”</p>
裴右安的眸光倏然定住。</p>
“你很吃惊?”皇帝笑了笑。</p>
“右安,这几年你在关外, 很多事情, 你大约都不清楚了。朕告诉你,不但董承昴为朕所用, 便是你从前为了他不惜掉脑袋的萧彧, 如今也在朕的手里!”</p>
“朕也无须隐瞒, 他是四年之前在你去往关外后不久, 自己入京面朕, 称再不欲连累他人。朕敬他骨气, 但天无二主,朕原本当初便应杀他的,并非出于恩怨, 乃天下社稷之需。朕当初却顾念于你, 这才留他于世。”</p>
“朕以大魏国运为誓,朕不杀他,放他远走海外。只要他和他的后裔子嗣,有生之年,不再踏上大魏国土一步,从今往后,朕便绝不再为难他半分!”</p>
“朕退让了一步,朕要你也向朕退让一步。慈儿认祖归宗,改姓萧,为我大魏储君。”</p>
“立皇太孙之日,便是萧彧自由之时。你应否?”</p>
“你若不应,现便可带你妻儿出宫,朕于宗室另择人继位。”</p>
“朕杀萧彧,永绝后患!”</p>
皇帝的声音,沉甸甸,冷冰冰,回荡在殿内四角。</p>
裴右安的十指慢慢地紧捏成拳,指节碰擦,格格作响。</p>
“这个天下,乃是朕的天下,朕要给谁,便是谁人所有!何况,朕如今是要把天下交给朕的孙儿,天经地义!”</p>
裴右安目下泛出隐隐一层血丝,咬牙,朝着皇帝,一步步地走了过去。</p>
萧列岿然不动,冷笑:“莫非你想弑君?”</p>
他拔出案上搁的一柄龙泉宝剑,将剑递送而去:“你若无胆杀朕,那就给朕跪下,请罪,谢恩!”</p>
裴右安一手握了剑柄,一手握住剑刃,身影如同石化。</p>
良久,那道白色剑刃,在他双手之间,慢慢地弯成虹拱之状。</p>
突然,伴着蓦然而起的一道刺耳的短促锵音,剑身从中暴折,生生地断为了两截。</p>
鲜血如注,沿着裴右安的那只掌心,不断溅落,淅淅沥沥,溅在他脚下的地上,染红了一片。</p>
“我临出素叶城时,胡人已有异动,不日便要赶回。无罪可请,无恩可谢!”</p>
“你于黔庶,是为明君。然我这一生,所恨莫过于身上流了你的血脉!”</p>
他松开双手,伴着“当”的绵长一声,剑柄剑刃,齐齐跌落在了地上。</p>
裴右安转身,朝外便去。</p>
萧列的两道视线,从地上的那滩血迹里,慢慢地抬了起来,落在裴右安的背影之上。</p>
他的手渐渐颤抖,脸色发青,突然间,猛地站了起来。</p>
“你给朕站住!你这个不孝的逆子!”</p>
轰的一声巨响,萧列面前那张沉重的檀木边松花玉石御案,竟被他推翻在地,桌上物件,瞬间滚落满地。</p>
“朕至今记得,你十六岁那年,朕将你从死人堆里翻出的一刻,朕曾是何等欢欣感恩!莫说补偿,便是要朕拿己命去换你命,朕亦心甘情愿!你却让朕一再失望!非朕逼迫你至此地步,乃是你迫朕不得不如此行事!你不认朕便罢了,朕要将这江山传给朕的孙子,你竟也要和朕忤逆?好,好,你走……”</p>
嘉芙赶到殿外之时,恰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桌椅倾覆似的轰然之声,又隐有皇帝的咆哮之声,殿外空荡荡的,宫人早被李元贵驱走,此刻只他一人,在门口焦急来回走动,忽看见嘉芙赶到,急忙迎上。</p>
嘉芙心惊肉跳,不顾一切,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殿门,疾步入内,被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。</p>
裴右安侧身站在殿室中央,脸色苍白,一语不发,面上带了冷笑,左手手心,一滴一滴不住地往下淌血。</p>
皇帝立于那张被推翻的御桌之后,怒目圆睁,鼻翼急促张翕,面色更是一片瘀青,大口大口地喘息。脚下掉了柄剑刃染血的断剑,其余纸笔砚台,连同大小印玺,滚了一地的狼藉。</p>
“大表哥!”</p>
嘉芙惊叫一声,飞快跑到裴右安的身边,一把抓起他那只流血的手,见手心被横割出了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,血还在不停往外涌,立刻撕下一片裙角,将他手掌伤口紧紧绕缠止血。</p>
“我没事,你莫怕。你先出去吧……”</p>
裴右安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,转身,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扶嘉芙肩膀,轻声说道。</p>
嘉芙一言不发,推开了他,跪在地上。</p>
“万岁!夫君!我为人母,方知母心。姑母当年决然不悔,难道便是为了今日如此场面?她在天若是有灵,何以能安!求万岁,求夫君,便是有天大的怨气,也要三思而后行,免得覆水难收,日后追悔莫及!”</p>
她朝着皇帝重重叩首,又转向裴右安,待要叩下去,裴右安一个箭步上去,将她扶住。</p>
“芙儿!”</p>
裴右安眼角泛红,将嘉芙从地上扶起。</p>
嘉芙再次推开他,走到依然僵立在那里的皇帝面前,下跪。</p>
“万岁,他平日对慈儿颇是严厉,慈儿才三岁,有时犯错,他便加以苛责,以致慈儿在他面前,常拘束本性,不复亲近,然他心中对这孩儿,实是爱极,只是慈儿尚不知事,不知他严父苦心罢了。想来天下为父者的苦心,皆都如此。万岁爱屋及乌,要将慈儿认祖归宗,此原为慈儿莫大洪福,我夫妇二人,当感激涕零。但从今往后,他父子分明骨肉相亲,相见却再不得以父子相称,天伦不复,此切肤之痛,想来非亲历过骨肉分离、相见不能相认者,难以体察。他也是仓促之间,一时难以接受,这才冒犯天颜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