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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仁便去看谢姝宁。
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,道:“您别担心。”
汪仁叹口气,没有再言语。
吃了半个月的药,他身子好了一些,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,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。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,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。
当着宋氏的面,他却逼着自己吃,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。
可等宋氏一转身,他便尽数吐了出来。
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,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,可这切开了,人也就去了。
果真是……没有法子的事。
阿丑得知了消息,匆匆赶来,进门一声不吭,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,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,泪如雨下。
她六岁那年,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。
天很热,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,苍翠欲滴,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。
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,板着小脸腹诽,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,免得扰了姑姑清净。
可年幼的她不知道,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。
她拐个弯,越过一棵树,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。她高声唤着“姑姑”跑了过去,却没有得到回应。她以为她睡着了,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。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,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。
她愣了愣,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,姑姑却毫无反应……
那是她第一次知道,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……
她失去了姑姑,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,也将要失去了。
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,哭花了脸也不顾,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,什么破大夫,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,他算什么大夫!
汪仁躺在病床上,却笑了起来。
他说:“他是大夫,又不是神仙。快不要哭,都是成了亲要做**人了,哪有这般哭法的。”
“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……”阿丑大睁着眼睛,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,落个不停。
汪仁“嗳”了声,摇头道:“人终有一死,不过早晚罢了,哭什么。”
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。
汪仁瞧着,语气也渐渐哽咽,“我都一把年纪了,你可别把我整哭了……”
说着,眼眶到底也是红了。
祖孙俩伤心了一回,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,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,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,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,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,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。
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,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。
夜色深浓,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。
“可惜了,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。”
“等你好了再去,也是一样的。”宋氏语气轻柔地道。
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,紧紧扣住了她的手。
天色将明的时候,他不再说旁的,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。
“福柔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福柔……”
“我在。”
“福柔……”
“我一直都在。”
“你忘了吗?我扎根在你边上了,我哪都不去,我就在这陪着你。”
“生生世世,我都陪着你……”
宋氏细语呢喃着,可躺在她身边的人,却再没有应过声。
三声“福柔”,恍若天长地久。
天亮了,汪仁却再没能起来。
宋氏终于泣不成声。
汪仁小殓后,移去了正堂,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。
宋氏一个人,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,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,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。他脾气硬,也像石头,难怪旁的不喜欢,偏喜欢收集这个。
她往前还笑他,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。
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,她阖上眼,靠在了床柱上,微微笑着。
眼角细纹道道,她也老了。
但这一刻,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,竟是美不胜收。
她这一生,遇见了他,已是万幸。儿女孝顺,各自成器,更是圆满。只可惜了,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……
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。
宋氏闭上眼,呼吸声轻轻的,似睡了过去。
她这一睡,就再没有醒来过。
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。
出殡的那一天,晴空万里,艳阳高照,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……
*****
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。
四周极冷,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。
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,单薄又破旧,蔽体不过尔尔,更不消说驱寒保暖。
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,他突然间便糊涂了。
他不是死了吗?
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,浑身冻得僵直。他四顾茫然,只瞧见有棵梅花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。
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,花瓣叫风一吹,便悠悠扬扬落下来,直直落到他嘴边上。
汪仁仰头看着,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他记得这一幕,他记得!
就在这时,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。
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,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,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。
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:“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,冻坏了可怎么好!”
她却恍若未闻,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,灵动又飞快。
到了近旁,她大口喘着气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。
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,皱皱眉,伸手要去拽她,一面四处张望起来:“您怎么了这是,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,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……”
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。
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,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,一点点将雪水、泥水抹去,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,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:“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……”
眼中泪水盈盈,好像早春时节,山间的那一汪小溪,干净明亮得不像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