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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甚么呀?为甚么呀!儿子……秦王不是已经放过他了吗?顾念恻隐之情,没有杀他,不想杀他?可,可为甚么他居然还要选择自裁而尽,真就匪夷所思也。</p>
为甚么呀?为甚么呀!原本他可以保全性命,可以善终的,可怎么亦没有料到,却莫名地选择了自我了断。是否,是否是他的心思太重了,是太重的心思害了他!是否,是他自以为大势已去,不愿苟且而选择了自尽,结束生命。是否,是他因为看了秦王书写给他的那封诏书,知道自己已然无法活下去了?就是否,就在那一刹那间,他豁然明白了秦王的真正心思与意图,倘若他不死,一方面,恐嬴政就会遭受非嬴氏嫡子的天下人质疑,亦必然就会有觊觎大秦许久的逆臣贼子趁机谋叛造反,由此而势必撼动秦王江山的坚固稳定。另一方面,倘若他不主动自裁,而让秦王亲自下旨令诛之,是否就有了所谓的“弑父”嫌疑,造成对秦王绝对不利的危机情势……因此,为了儿子,为了嬴政的大秦江山能够长治久安,为了嬴政的至高王位能够牢不可破,他只能选择,非常干脆地选择……自行了断,亦就没有了别无他选的可能。</p>
呵,是否?是否还有就是他的思虑太多,太远,已然从心灵深处冥冥感觉出,彻底无望了,甚至绝望了,绝望不愿意经受儿子……嬴政对他的残忍折磨,遣迁他去那千里之外、偏僻荒蛮的不毛蜀地?还是更不愿意看到他一整个的吕氏家族,都因他而遭到无辜的牵连,或许还会遭遇灭顶之灾?因此,故而,他干脆果断地选择了死,饮鸩灭亡,宁愿拿自己一个人的死,换取全家族的生,全家族的安居乐业?他是否料定,上苍保佑,性情推断秦王嬴政从此不会再追究他的吕氏家族,实施王恩浩荡,独放一条生路哉。</p>
呵,是否?他这一死,亦就一了百了了?</p>
咸阳宫,遽然沉闷无声。</p>
王书房内,呆然站立着的秦王嬴政,似尊神,似铁塔,昂昂然可吞天下。约摸过了有半个时辰,嬴政突然从齿缝中蹦出了硬朗朗,坚定铿锵的狼叫声:“成我霸业,得我天下,谁不可死!”继而,嬴政一个冲低下头,居然又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道,“寡人想放你一条生路的!你却自寻……短见。怪不得我,怪不得我,怪不得我啊!——”</p>
一旁站立,前来报讯的廷尉李斯,仍感觉不够彻底,紧忙又心狠毒辣地谏言道:“大王,此乃是文信候自绝大秦,有负大王啊!死不足惜,只是就怕阴魂不散,恐有后患也!看如今,成千上万散落各国的文信候府宾客舍人,大商巨贾,还有六国君王以及朝中权臣都纷纷派遣密使,前去洛邑吊唁,祭祀文信候,云集人数之多,难以估料。若是一旦他等都被号召起来,凶猛势头决不可小觑。现在已有流言四起,似乎质疑大王……”他停住不说了,只能让嬴政自己明白所指甚么,是在怀疑嬴政非嬴氏血胤,更有流传是吕不韦私子之说,“大王,再不能等闲视之了!尤其还有,文信候之子吕蜴恐不会太平,无动于衷,势必就会借势而蠢蠢欲动,倘若他等一旦汇流一起,成了一股强大势力,那就晚了。大王,您得斩草除根啊。”</p>
嬴政沉闷了半日,不料,最终摇摇手,精神全无地吐出了三个字:“算了吧。”</p>
算了吧。或许是啊,吕不韦死了,已经威胁不到他秦王啦,威胁不到他大秦啦。原本嬴政亦只是……或许就是为了割断吕不韦与山东六国,洛邑封地,以及故吏、宾客之间的联系罢了,并非是想对吕不韦赶尽杀绝……不,亦好,如今结果既然如此,亦好,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,一切可以结束了,他嬴政与吕不韦的一切可以结束了,自己全然可以天马行空,独裁朝政了,全然可以抛开恩恩怨怨的羁绊,抛却所谓仲父的束缚,排除一切干扰甚至障碍,轰轰烈烈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,奋六世之余烈,振长策而御宇内,履至尊而制六合,威震四海,称霸中原,一统天下了。</p>
如此,其实嬴政还是希望吕不韦死,但不是死在他嬴政手上,亦如此,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?</p>
“君何功于秦,而封户十万?君何亲于秦,而号称仲父?秦之施于君者厚矣!嫪毐之逆,由君始之,寡人不忍加诛,请君就国。君不知悔悟,又与诸侯使者交通,非寡人所以宽君之意也。其与家族徙居蜀郡,以郫之意城,为君终老。”</p>
嬴政的这些话真就让他死吗?真能让他死吗?还是他吕不韦自作自受,不可活也?</p>
太阳出来了,火红火红。</p>
金光耀眼,就似一团燃烧的火焰,正在冲破云露,任性喷薄而出,散发绚烂无比的光芒,气势尤为壮观,只顷刻间,便让巍巍的咸阳宫燃烧成了一片金色火红的天地。</p>
嬴政阔步攀登上九五至尊的高耸平台,走进了满天的朝霞之中,沐浴着鲜血一般的殷红,顿时,整一个人都亢奋不已,精神昂扬,油然升腾而起,瞬间光芒万丈。嬴政欣喜若狂,情不自禁地伸展出双臂,面朝着脚底下的山川大地,拼尽全力,狼声欢叫着:“天下是我秦王嬴政的了!”</p>
窗棂外已是一片灿烂的曙光。</p>
甘泉宫没能看见。</p>
太后赵姬亦只是看到了通亮的灯火,把一座黎明中的寝宫照亮得愈发亮白,至于外面的天地如何金光绚烂,几乎与她这一个独居的幽灵没有一丝关联。</p>
赵姬又是一阵狂热大笑。</p>
疯笑完后,就见她蜷缩了起来,蜷缩在她那张六尺的床榻上,她眼睁睁地望着眼面前富丽堂皇的寝宫,嘴里嘟嘟囔囔,喃喃不断地唠叨着:“吕不韦啊吕不韦,你该走啦。我都劝你太平安分,家中已是富可敌国,何必买甚江山。大秦是你的又如何?又如何呢!嬴政做了大王又如何?又如何呢!你曾说,你会做个好人的,可你是个好人吗?吕不韦啊吕不韦,你是该走啦,我赵姬亦该走了——”说着,她忽地直起了身,蔫蔫地叫了两声,“我没有儿子,我没有儿子啦。”噗嗒——,她傻目呆呆地一下双腿蜷跪在床榻中央,一直长跪而不起,似一尊濒临僵死的木乃伊。</p>
北邙山头少闲土,尽是洛邑人旧墓。</p>
北邙山,南依洛水,北靠巍巍青山,东西横亘数百里,是绵长秦岭的一支余脉,崤山支脉。自东周开始,历代周王、公侯朝臣,以及分封在外的王公贵族,直至如今诸多中原诸侯,都选择安葬于此,可是一块天下公认的祥瑞之地。</p>
秋风萧瑟,落叶纷乱。</p>
凄凉凉的,席卷起漫漫黄沙,凋谢的叶儿亦随之漫天飞舞,一片片若蝶,若精灵,在天空中飘零不落。似是过了许久许久,这飘零的黄叶才寒意伤感地落满了一地,耀眼出愁容凄美的金灿灿,独自孤苦地诉说着一天苍凉的悲寂。</p>
一切显得都是那么地阒静、安详。</p>
一座孤坟,隔离着王公贵族的墓塚,隐匿在一大片的枯树丛中,只见一块窄小空地,一块无字青石碑,涂抹着厚厚的一层干黄泥。</p>
一柱红香,摇摆不定,晃悠悠地燃烧着,轻轻袅袅地升腾着缓缓散去。</p>
一个时辰,默然无语。</p>
一个身影,风吹不动,瘦小,柔弱,却显得那样地傲骨,坚挺。远看去,孤家凄凉悲楚的一位老妪,近看着,乃是一脸沧桑、髻发花白的大商贾范姒,范姑娘,已然不是,早就风情不再,却仍丰韵犹存,一身紫红青袍,穿戴清爽,两眼幽幽,双腿跪伏在一块尺余泛白的枯草地上,双手捧着一掬新鲜黄土,似刺绣般地小心,慢慢地涂抹上青石碑黄泥光滑的表层,摸啊摸地,抚摩了良久良久。</p>
风卷尘沙,黄叶乱舞,已是夕阳无限好。</p>
范姒终于依恋不舍,显得迟钝缓慢地叩头跪拜了三下,然后,又迟钝慢慢地站起身来,回头,不再回头地拖着疲惫,拖着衰老,慢慢地沿着一条不是道的迹印小径迟迟缓缓地走去,一直走,一直走得人影很小很小……</p>
无字墓碑,这一座孤坟愈发显得更孤更独,亦显得很小很远,只是一个瞬间,就被那漫天卷起的风沙、枯叶无情地覆盖淹没了。(完)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