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0回 (第1/3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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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开了, 也想开了, 两人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坦然, 都豁达, 仿佛一夕间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, 又似是久别重逢的老友, 彼此说话行事再无什么顾忌, 明兰从来不知可以和一个没有血缘的人这样亲密，这样无话不说。</p>
坐蓐期的日子，悠闲而舒适, 顾廷烨一手捞去了所有的琐事。</p>
头一件，便是奖赏护卫侯府的庄勇和家丁，每家分赏银子不说, 几家死了男人的, 索性发还良籍，并赠以田地, 若家中有适龄的子侄, 还能去军中当差——这么一来, 非但那几家感激涕零, 旁的人家也都看着眼馋, 无不盛赞主家厚恩大德。</p>
厚赏必得辅以重罚。接下来几日，顾廷烨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两件事, 第一，夫人罚过了, 侯爷还没罚呢；第二, 侯爷爱用军法。</p>
因外头不太平，碧丝尚未出府，关在外院小屋里不住哭天抹泪，一日三回的纠缠看管的婆子往里头递话，求明兰回心转意。顾廷烨二话不说，叫把人拖到跟前，众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子嘴巴——你不是爱说话么。直打得碧丝唇破脸裂，一张俏脸肿胀如猪头般，牙齿脱落六七粒，打晕过去后冷水泼醒，随后丢上辆破马车，由几个婆子押送回家。</p>
这下，她再也不敢哭求了。事实上，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。</p>
另一头，任姨娘虽已被送走，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，一个也没逃了。</p>
以前明兰顾着邵氏脸面，极少过问大房屋内人事，其实细想来，一个深宅内院的姨娘，轻易连大门也不得出，如何跟远在几条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头，需得进出多少回才能通气好所有事，身边人敢说全然不知？！顾廷烨连问也懒得问，直接发落。</p>
两个贴身大丫鬟各断食指一双，割去双耳，而后卖往北边苦寒之地为奴；四个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，是家生子的，连同其家人一齐撵至庄上做粗活，永不许踏入侯府一步。</p>
邵氏的错处不好明说，顾廷烨索性就不说了，直截将伴其多年的妈妈和管事媳妇四人拖出来，当着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，并罚没银米三年。罪名很隐晦——动乱之时，没能好好‘服侍’大夫人，致使大夫人‘到处乱跑’，险些‘酿出祸事’。</p>
当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啸着挥下第一棒，邵氏便尖叫着昏死过去。</p>
顾廷烨连眼皮都没抬，只在心里冷笑。这些大房的头等奴婢，哪个不知他与顾廷煜的旧日恩怨，靠着明兰的良善，方能继续过着有头有脸的尊重日子，外头的家人还能仗侯府的势做买卖，可到要紧关头，却没一个有良心的。</p>
那晚邵氏和任姨**异常举止，能隐秘到什么地步，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儿会毫无察觉？但凡有一个去报个信，明兰就能提早应对。这帮刁奴，无非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，反正主母仁厚，真有个什么，也不会过分责罚她们。</p>
一个媳妇子当场被打断了腿，一个婆子被打至吐了血，另两个也是半死昏厥，事毕后，邵氏院中，只余几滩沉沉的暗红浓稠，斑驳于清冷的石板上。</p>
满府的仆妇家丁无不噤若寒蝉，到嘉禧居回话都战战兢兢，邵氏吓得病倒，秋娘吓得闭门不出，娴姐儿只敢默默哭泣，蓉姐儿搂着堂妹，静静在旁耐心抚慰。</p>
至于那背主的韩三家眷，无人知其下场。</p>
顾廷烨这一番，无非告诉众人：你们吃的，用的，穿的，都是老子给的，没姓邵姓秦的什么事，无论你们服侍哪个，在哪儿当差，都该只忠心老子的婆娘一个。</p>
从头至尾，明兰都躲在屋里，抱着小儿子揽着大儿子，闷声不响。</p>
其实她很清楚，在古代，这样的做法才是对的。主人家太和善，太讲道理了，容易叫刁钻的奴仆欺到头上来。哪怕慈爱如盛老太太，那年回金陵时，捉到几个偷卖主家财物的下仆和管事，也毫不犹豫地当场发落过人命。</p>
当时大伯母连声赞老太太，并拿这事教育她和品兰‘在外头替主家看管宅邸田庄的奴才奸猾起来，害处更大’，她却忍不住胡四轮想：那些人偷了多少财物，价值几何，有否达到从民事罪责变为刑事罪责的标准，是否够死刑量度。</p>
——好吧，不用别人提醒，她也知道这样很傻气，很迂腐。</p>
“……对不住，你这么忙，这么累，还要叫你操心内宅的事。”她满心歉疚。</p>
顾廷烨摸摸她消瘦的脸颊，揉开她紧皱的眉头，“你不必自责，我都知道。”</p>
她能巨细靡遗地查明鬼蜮伎俩，落实罪状，可一旦要发落起来，却总手软，他着实不解过。身为主子，无论为着震慑，还是立威，有时是需要下狠手的——哪怕冤枉几个，哪怕罚过重了，也是有的，哪能件件都实打实的依罪量刑。</p>
他也曾恼她心软不争气，可回头思忖，却是钦佩。</p>
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，无论亡父顾偃开，太夫人，顾廷煜，乃至堂房叔伯兄弟，俱是只凭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辈，从不多想想，到底应不应该，对不对得住良心。更别提曼娘，为着一己之私，杀人放火，想怎样就怎样。</p>
像书上士大夫说的，君子有所为，有所不为。他这辈子就没遇上过几个君子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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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形之下，明兰的自持道理虽傻气了些，却清风明月般干净。</p>
……</p>
顾廷烨在前头杀戒开得一气呵成，毫无心理障碍，明兰忧心忡忡，想邵氏到底是亡兄寡妻，顾廷烨对她如此不客气，会否有碍外头名声，“早知这样，还不若我来做这个恶人呢。”</p>
“若只为怕弹劾就畏首畏尾，那日子都不必过了。你放心，我心里有数。”顾廷烨微笑相劝，只换来明兰一个大白眼。</p>
呸，有数个毛线！得胜还朝的将军，不但薄待寡嫂，还草菅奴仆性命，简直绝好的参奏材料，那些闲得发慌的言官得知此事，还不唾液分泌立刻加快？</p>
明兰将眉头拧成一个大大的囧，结果次日张氏来访，三言两语打消了她的不安。</p>
“哈，你当你男人是吃素的不成！我爹早说了，顾侯看似粗豪，内里细密，人家动手之前，早做足功夫啦。”张氏当即失笑出声，“现下外头人都说，你家那寡嫂不安分，私底下勾结继婆母，意图谋害你们母子。”</p>
“啊，这是怎么说的？”明兰惊道。</p>
“那日夜里，除了皇宫和九门打得厉害，旁的人家至多不过招些蟊贼，我家算闹贼最凶的，还是因有内贼……”张氏不屑地撅了撅嘴，“你满京城打听看看，哪有你家闹得那般凶险的？油锅，撞门，高梯，连火都放上了，死了近半百数的人，就跟说书里攻城似的——天子脚下，何曾有过这光景。皇上都惊动了，直说要严惩呢。”</p>
张氏似是心情不坏，说得眉飞色舞，明兰默默递上茶盏，她接过喝了口，继续道：“原先大家都乱着，现下时局稳下了，还不左右打听这桩稀奇事？偏你还在月里。”</p>
言下之意，众世家贵眷不好直接问明兰，只好风闻言事了。</p>
明兰苦笑：“那可打听出什么来？”</p>
“也用不着如何打听。你家那闹鬼的姨娘不是押送刘大人处了么，里头一审，隐约透出意思来，是你嫂子和你继婆母串通，打算害了你们母子。”</p>
明兰讶然，半响才道：“……可任姨娘说，那全是她自己所为，与嫂嫂无干呀。”</p>
张氏笑得深意：“衙门里审问，都讲个追根究底。”</p>
明兰默了。小喽啰犯事算什么，要由表及里，往深处挖出个大头目来才算有成就。</p>
“再说了，哪有奴才犯事，主子全不相干的。”张氏又道，“你嫂子不是总惦记给亡夫入继个嗣子么。”</p>
明兰越听越讶异：“可那是嫂嫂早先的念头了，这几年她并未再提这事呀。”怎么连这也牵扯出来了。</p>
张氏见她拙拙呆呆的样子，好笑得拧了把她的耳朵，“才几年功夫，好多人都记得呢。顾家大爷临终前当着满屋人说死了决不要嗣子，可你嫂子不见得乐意呀。若那头在这事上做文章，焉知她不动心？得，这事正好对上了，如今外头传得可起劲儿呢。”</p>
明兰吸了口气，艰难道：“不至如此吧，这里头我清楚，嫂嫂她没这胆子……”在张氏稀奇目光的上下打量下，她停住了嘴。</p>
张氏仿佛在看十分好笑之事，戏谑道：“至于不至于，非但我不知道，谁又能打这包票。到是你，怎么待你侄女的，薛大家和郑家也好，旁的亲朋也罢，人都有眼睛。”</p>
这话说的十分玄妙——明兰细细咀嚼片刻，终于捋清楚内中细腻，邵氏这个恶名已落定七八分了，她默了半响，闷闷道，“我只可怜娴姐儿，她实是个好孩子。”</p>
张氏心里透亮，闲闲抚弄自己的指甲，漫不经心道：“一来，孩子还小，少说十年后才得说亲，兴许那会儿早没人记得了。二来，以后多叫孩子到你跟前待着，回头就说是自小养在婶婶跟前的，品性随你。哼，连自己妻儿都顾不上，还有闲功夫想旁的阿猫阿狗，也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……”</p>
明兰侧眼看去，窗外明丽的日光透过纱窗洒进来，落在张氏身上，映照那纤纤十指直若春葱染豆蔻，鲜妍水嫩，人美得像一泓秋水名剑，既英气锋利，又气定神闲。</p>
三路大军出京，另两路好坏还未知，只张顾这路已是板上钉钉的旗开大胜，英国公既运筹帷幄，决胜千里，又能知人善用，遣轻骑迅捷回师拱卫天子，自己在后头稳镇中军不乱，还有余力驰援女婿。论功行赏，作为主帅的张老国公自是居首。</p>
有如此得力的父兄，张氏腰板铁硬。至于，老公沈从兴现下如何，她…实在不很在乎。</p>
这时崔妈妈抱着襁褓进来，满脸堆笑：“圆哥儿醒了，抱来给沈夫人瞧瞧。”</p>
张氏立刻撂开话题，笑着去抱孩子。</p>
婴儿皮肤幼嫩，红扑扑的脸蛋上留有浅浅的睡痕，散发着好闻的奶香，兼之眉目秀致，张氏喜欢的不行，急急掏荷包金锁出来。小阿圆刚吃了奶，不哭不闹，大大的眼睛清澄干净，还很给面子的笑了笑，柔嫩的小嘴边露出小米粒大的一颗笑涡，恬静秀美。</p>
张氏有些眼直，笑道：“……怪道前几日我娘从你这儿回去，直嚷嚷着要结亲呢。”她在孩子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，笑道，“亏得我生了个哥儿，不然，非缠你把他给我做姑爷不可。”</p>
明兰听着捂嘴直笑，“唉，儿子是好看，娘却变丑了。”她双手按自己消瘦的脸颊，故作闷闷叹气状。</p>
张氏回头笑着劝道：“我生产那会儿，不也脆得跟张纸似的，还有庸医说我快咽气了呢，慢慢将养着，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。”</p>
她自己没咽气，却让不少别人咽气了。</p>
明兰忍住笑，连连点头。</p>
张氏抱着小阿圆轻轻拍着，抑制不住喜爱之色：“啧啧，将来给这孩子说亲的不定踏破门槛呢……哦哦，好孩子，以后来伯母家找望哥儿顽，小兄弟俩一道读书写字……”</p>
哄了好一会儿，才将孩子交给崔妈妈，张氏转头冲明兰笑道：“你也是，京里都太平了，前几**家哥儿洗三作甚不给外头下帖子，你若没气力张罗，叫我来就是。”</p>
明兰连连道谢，才叹道：“也不全是没气力的缘故，你想，我家素日跟郑家好，现下人满门披麻戴孝，我却喜气洋洋的办洗三办满月，岂不太没心肝了。”</p>
说到郑家，张氏也叹气：“真是飞来横祸，老人家多和善可敬，谁知临了却……”她想起幼年去郑家的情形，摇头叹气，不再说下去，转言道，“我去吊唁时，郑大嫂子托我捎话，叫你好好休养身子，两家的交情用不着那些虚头巴闹的，她心里清楚。”</p>
明兰又问小沈氏和郑大夫人的情形：“办丧事最是熬人，可别累坏了身子。”</p>
“可不是。”张氏摇头道，“妯娌俩都瘦了一圈，快没人形了。何必呢，天地有灵，孝心自知，生生把活人熬坏，老人在地下未必高兴。”这话豁达通透，颇有几分禅理。</p>
既说起这个，明兰忍不住打趣道：“我听你上郑家吊唁时，气派可大的很。”</p>
张氏不以为忤，反笑道：“托邹家的福，平日没少叫人瞧我的笑话，如今可消停了。”她一踏进郑府的迎客厅，本在叽喳闲话的贵妇们忽的寂静无声，看她的目光又敬又畏，说话莫名客气起来。</p>
这就是厉害的泼妇与武林女高手之间的待遇区别，适才绿枝几个在跟前服侍时，对着张氏也是战战兢兢的，大气不敢出一下。</p>
明兰看着她的眼睛，轻声问道：“你难受么？”毕竟是异样的目光。</p>
张氏想了想，摇摇头，嘴角露出一抹自嘲般的微笑：“换做是你，你愿意叫人时时怜悯地瞧你好，还是这么着好？”英国公唯一嫡女，从小骄傲到大，谁知姻缘反是最不如意的，各种或善意或幸灾乐祸的怜悯目光，叫她出嫁后连门都不想出了。</p>
明兰心中了然，点点头，换过话题：“现下邹家可都老实了吧？嗯，你怎么发落那个在外头胡说八道的。”</p>
张氏不屑的轻哼，淡淡道：“我发落什么，国有国法，我把邹老四连同擒获的贼人，一起交到刘大人处，先熬着刑罢。”</p>
高明！明兰微微笑起来，在心中翘起大拇指。</p>
两人聊得有兴，她便留张氏吃午饭。</p>
丫鬟们端着各色碗盏鱼贯进来，一碟翠绿嫩粉的龙井虾仁，一盅乳白色的鲫鱼汤，一碗浓香赤酱的红烧扣肉，当中还有个莲花瓣粉彩折边的水瓷大碗，盛着热腾腾的荷叶鸡，再两个炒时蔬和清爽的凉拌……满当当足一桌，此外还有一壶顾府自酿的果酒。</p>
三杯下肚，张氏开始叨叨起来，“…恶人有恶报，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，也没落着好，不但儿子没了，听说孙儿孙女也病了，仿佛是染了时疫…”</p>
明兰心中一动，低头缓缓喝汤，什么也没问。</p>
“……这回你可遭了大罪，瞧你现下模样，灯笼似的风吹就破。”借着酒劲，张氏莫名伤感起来：“女人就是受苦的命，生儿育女，相夫教子，不是血，就是泪。”</p>
明兰轻叹气，提壶给张氏再斟上一杯。</p>
酒色湛清如碧，像柳叶梢头的露珠般，流泻出幽幽清甜，仿佛拖曳出最后一抹夏日余韵，张氏一饮而尽，脸颊上泛起浅浅红晕，“我有四个兄长，从小一道顽得跟猴儿似的，日子好不快活。谁知十岁上，娘说女儿家舞刀弄剑的，将来夫婿不喜。于是我弃了刀弓，学女红，持家，诗词，温良恭俭，轻声细语……学能叫夫婿喜欢的东西，谁知……”</p>
她拉过酒壶，自斟一杯仰脖饮下；低头时，眼角闪去一滴晶莹，瞬息而过，她放下酒盏，低声道：“其实有什么打紧……”</p>
见她又要给自己斟酒，明兰伸手按住酒壶，柔声道：“这酒虽浅，可也有些后劲，你…慢慢吃…小心伤身。”</p>
张氏醉态可掬，拧着性子夺过酒壶，又一气吃了两杯，她冲明兰吃吃笑着：“…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，是不是？唉，没见你这么老实的，我娘托的人多了，见我面孔冷得那样难看，都只意思一两回便罢，唉…好妹子，我领你的情…”</p>
明兰心道，却不是自己老实，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张夫人的照拂，心虚之余赶紧去沈家找债主闺女还人情。</p>
说到后来，张氏似已醉了，拉着明兰反复念叨：“傻妹子，听我一句，少替男人操心，休养好身子最要紧。男人精着呢，身边有的是狗头师爷，替他们算计功名利禄，苦的只有女子…”说着说着，她眼眶就红了，垂头轻拭眼角。</p>
明兰轻轻敛眉，坚定的微笑道：“不论以后如何，我决意信他一回。”顿了顿，忍不住添上一句，“老国公除了是你的父亲，也是张家族长。”她知道张氏话里的意思。</p>
张氏抬头，看了她足有半响，浅浅抿了口酒，语气苦涩的低低道：“当初皇后娘娘透出结亲的意思，娘哭着只是不肯。张家认定兴旺，我光是嫡亲的堂姊妹就有七八个，母亲便想叫叔父们的女儿去，可爹说，从小到大，堂房姊妹中数我最尊贵，如今家族有急，我不去，谁去？！……我也怨过，可…可我晓得，爹爹做的没错，实则他比娘还心疼…”</p>
酒入愁肠，更催人心恸，张氏终忍不住伤心的哭起来，她打出娘胎就诸事顺遂，却在婚事上跌了大跟头，偏她生来心高气傲，便是有委屈，宁可倔强的冷颜以对，也不肯低下身段，乞人怜惜。</p>
明兰轻抚拍着她的背，让她靠着哭了一阵，也不知劝什么好，只能喃喃道：“可惜我在坐蓐，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场…要不，再给你斟一杯，反正也醉了，死猪不怕开水烫，吃几杯都一样…”</p>
张氏扑哧笑出来，啐了一口：“呸，你才死猪呢！”</p>
明兰见她破涕为笑，总算松口气。</p>
张氏不让叫丫鬟进来服侍，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绞了块冷帕子，坐下轻轻擦拭，幸亏她素日不爱擦粉涂脂，此时脸上除了微有湿意外，也不很显痕迹。哭过一场，酒也醒了大半，张氏心知自己适才失态，藉着拭脸，不着痕迹地侧眼打量明兰。</p>
抱膝静坐在炕上的女子，苍白又瘦弱，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，浑不似已生了两个儿子的母亲，尤其那一双眼睛，跟她适才抱过的小阿圆一模一样，清澈和煦，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意，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。</p>
张氏忍不住叹道：“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，她在背后怎么说我的，我多少知道”她咂巴了下嘴，自嘲道，“自然，我也没少说她。可这些年来，我从未听你传过一句，总是往好处劝我们俩…唉，不说了…”</p>
她叹口气，忽又展颜一笑，眼中泪光犹在，“不诉苦了，没的跟怨妇似的。”她侧头望向窗外，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发绚丽如景，她神情落寞，“好歹我有了望哥儿，以后守着儿子，静静过日子，也不坏。”</p>
明兰悠悠微笑：“至于我么，小时候总想着，只要一个小小的院子，衣食无忧，能悠闲的睡觉发呆，就心满意足了。”</p>
张氏抬腕举杯，笑嗔道：“没出息…唉，还是共勉罢。”</p>
明兰双手捧起小小汤碗，盈盈一笑：“共勉。”</p>
——很久以后，两人垂暮闲聊，才发觉当时这两句，竟都落了空。</p>
张氏足足生了半打儿女，后半生子孙绕膝，热闹烦恼不得闲，再无功夫空叹落寞；而明兰，却踏出了内宅深院，青山绿水，畅意人生。</p>
……</p>
夜里顾廷烨回屋，见明兰还未睡，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，歪着脑袋，消瘦的面庞上眼睛愈发显大，也不知想些什么，连连追问下，明兰抿嘴而笑：“与国舅夫人还能说什么，自然是社稷黎民咯。”</p>
顾廷烨表示深切怀疑：“是么？”</p>
明兰用力点头：“已议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银米。”</p>
顾廷烨眯眼。</p>
“我在铺子里定了只大将军风筝，这几日风大，日头也好，回头叫人放给你瞧。”顾廷烨抱她坐到膝上，一手顺着微枯的发丝轻抚，故作不经意的岔开话题。</p>
“我放的比她们好，可惜这会儿动不得。”</p>
“这摊子事快忙完了，以后早些回来陪你说话。”</p>
“正事要紧，我不闷的。”</p>
“太医说你该多走动走动，我一得了空，就陪你去山上进香。”</p>
“哦……好。”</p>
“这回得了匹极俊的小马驹，待身子好了给你骑着顽。”</p>
“嗯。”</p>
“近日有什么想吃的？”</p>
“……侯爷，张家姐姐没说你坏话。”</p>
两人四目相对半响，然后同时笑出声。</p>
明兰以手背抵唇，不住发出呵呵小声，调皮道：“侯爷很不待见张家姐姐呀。”</p>
顾廷烨板着脸：“她不来撺掇人家美满夫妻，我就待见她。”</p>
明兰来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。</p>
钟夫人总爱夸自家妻妾和睦，嫡庶一家亲——他木有这个问题；耿夫人三句不离严防死守‘狐狸精’——他木有狐狸精；段夫人操心着比儿子还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时娶妻——他亲兄弟都死光了；刘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绕不开孝敬公婆——他的爹娘这会儿大约已在阴曹地府接上头了。便是小沈氏，也不过爱扯些别人家的长短。</p>
唯有张氏既有见识，又有经历，能够深刻阐述对婚姻的不信任，以及悲观的前景展望。以前每每明兰从沈府回来，总要怏怏半天。</p>
“大姨姐就很好，你们姊妹要多多来往。”</p>
且不说妻姐敏慧敦厚，从来都爱劝人好话，更所谓近朱者赤，袁文绍夫妇好的蜜里调油，恩爱非常，叫明兰耳濡目染，胜于老听沈家那些凄风苦雨的破事。</p>
仿佛明白他的心事，明兰笑的东倒西歪，又去刮男人的鼻梁，“小气鬼！小气鬼！”还真叫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，不过……</p>
她伏入他怀里，低声道：“你放心，我们都说好了的。”</p>
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，但也不乏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，也许被淹过泥石流后老天爷过意不去，也许否极泰来，也许她也有这个运气，能得一心人，白首不相离。总得试一试。</p>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