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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直哂笑，一反在皇帝跟前的小心恭谨，对着唐泛说话，他当然用不着客气。</p>
“怎么着，有我陪着你，还不满意？是你求都求不来的幸事，多少人想见我还见不上呢！从今儿起，到案子了结之前，我都跟着你，有什么事要办呢，我一声吩咐下去，西厂的效率可比隋广川那劳什子锦衣卫高多了，更何况他还仅仅只是一名百户，你也甭担心，我不会碍着你的事儿，既然此案交由你作主，那就全权由你作主。”</p>
话都让汪直说完了，唐泛还能说什么，他只能无奈道：“如今宫门将闭，要查也不急于一时，只能留待明日了。”</p>
汪直嗯了一声。</p>
唐泛见他还不走，奇怪道：“汪公可曾用了饭？”</p>
汪直：“吃了，干嘛，还想让我请你？没门。”</p>
唐泛：“……我两顿没吃了，若汪公不弃，就跟着我再去吃一顿罢。”</p>
唐泛本以为自己这样说，汪直肯定甩甩袖子走了，结果这位厂公竟然还真的就换了身衣服，又给了他一身常服，让他也换上，然后跟着唐泛从西厂走到城北的馄饨摊子。</p>
直到汪直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，唐泛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。</p>
他并不是畏惧汪直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堂堂一个西厂提督，平时对着六部内阁也是颐指气使的人物，现在竟然有闲情跟着他在这里吃馄饨，还赶也赶不走。</p>
汪公公今儿个是吃错什么药了？</p>
而且，表示跟汪直并不熟的唐大人也觉得被一个太监这么跟着很别扭，他本来还想顺道拐去书坊看看最近有什么新出的话本，结果现在这样，让他怎么去嘛？</p>
跟着太监手拉手到书坊看风月话本，这个世界是不是太玄幻了一点？</p>
“你看着我作甚，不舍得请我吃饭？别忘了上回我还请你们吃仙云馆，光是那里一盘菜的价格，就够你在这里吃上一百回馄饨了！”汪公公道。</p>
唐泛无奈：“请请请，汪公先吃什么就点什么，下官乐意之至。”</p>
“这还差不多，不过你这也没什么好点的啊，吃来吃去还不都是馄饨！”汪直嫌弃道。</p>
“那汪公可就真猜错了，这里的老板做馄饨是出了名的，不过汤面也不错，尤其是那老火熬出来的骨头汤，真是一绝了，仙客楼也未必有这份用心。他们开的是夫妻店，老板娘负责擀面拉面，老板负责包馄饨，不过现在这么晚了，面估计是卖完了，馄饨可能还有得剩，到时候骨汤馄饨撒上香菜芝麻，您可真要尝尝了！”说到吃，唐大人那必然是如数家珍的。</p>
这摊子的生意确实很火爆，他们刚刚坐下，老板娘才过来擦桌子收拾之前客人留下的残羹，这还是看在唐大人是熟客的份上。</p>
“唐大人，要老样子吗？这位客人要什么？”老板娘笑着招呼。</p>
唐泛笑道：“于娘你可真不厚道了，明明就剩下馄饨，还问我们要什么。”</p>
老板娘哎哟一声：“那您可就冤枉我了，今日面多，还有得剩，又新炸了油饼，怎么，要不要来上几份？”</p>
唐泛忙道：“要要，油饼来四个！”</p>
他又转头问汪直：“您要馄饨还是面条？”</p>
汪直微微一愣：“那就馄饨罢！”</p>
唐泛又对老板娘道：“一碗馄饨，一碗馄饨面条，多放香菜！”</p>
“行嘞！”老板娘又笑着顺嘴打趣一句：“唐大人，您在北镇抚司的朋友可真多，上上次是薛大人，上次是隋大人，怎么，这回又换新人了？”</p>
唐泛轻咳一声：“我这不是给你们老两口招徕生意嘛，这位不是锦衣卫，是西厂的汪大人。”</p>
在皇城根下做生意，谁的消息不是更灵通几分，整个西厂上下，也就一位姓汪的，一听这名头，老板娘先是茫然，然后脸色立马就变了，哆哆嗦嗦喊了声“汪大人”，瞬间跟脚底抹了油似的，拿着抹布飘没影了。</p>
他们这还没坐稳匀过气来，两碗馄饨汤面外加四个大油饼就端过来了，分量看着都比往日满上两分。</p>
唐泛不由笑道：“看来汪大人之名威震四海啊，连馄饨摊都吃得开了！”</p>
汪直闷哼一声：“看来跟你在一起，我要小心你拿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了！”</p>
别的文官见了他，无不战战兢兢，要么戒备十足，惟有唐泛是个例外，说话风趣，言语诙谐，该调侃就调侃，也谈不上轻慢，却让人感觉分外随和舒服，像汪直这种久居高位的人心里都有点犯**，别人对他恭恭敬敬，他反而看不大上，若是像唐泛这样的，他却觉得新鲜了。</p>
唐泛将油饼盘子往他面前一推，笑了笑，正想说什么，另外一边又来了人，见所有桌子都坐满了，唯独他们这桌还剩下两个座位，便走上前来，问也不问就坐下了。</p>
汪直一瞪眼：“没长眼了？这还有人坐着呢！”</p>
对方哟呵一笑：“还挺嚣张，这桌子写了你的名字了，我们就坐不得？知道大爷我们什么人不？”</p>
完了。</p>
唐大人低着头喝了一口汤，默默地为对方默哀一下。</p>
果不其然，只听得汪公公冷笑一声：“我管你们是谁，在我面前，是龙也得盘着，是虎也得卧着，这里不是你们能坐的地方，滚！”</p>
唐泛抬起头，发现对方二人也是穿着寻常服色，却掩不住一股剽悍嚣张之气，身材精壮，看上去也是能以一敌几的好手。</p>
在京城这种地方，随时随地都能遇见个数得上号的人物，这简直太不稀奇了，官面上的，见不得光的，还有黑道上的，诸般神仙妖怪，应有尽有，而且别以为是在京城，就没有黑道人物了，照样有。不仅有，还跟官府时有往来，甚至互相勾结，虽然不如漕帮在江南那样势力庞大，一手遮天，可也是能在京城横着走的人物。</p>
当然，这里毕竟是京城，对着真正的高官显贵，这些人也不太敢放肆，但是一般官员，他们也不很放在眼里的。</p>
眼前这两个人，满脸蛮横之气，乍看上去完全分辨不出究竟是白道上的，还是黑道上的。</p>
唐泛从宫中出来之后，就顺带跟着汪公公一道换了常服，免得招眼，只因他这小小的从六品在京城里实在算不上什么，吓唬吓唬升斗小民不算本事，对真正的达官贵人也起不了作用，还很可能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。</p>
结果换了常服，汪公公还没从角色里脱离出来，这不，就惹上麻烦了。</p>
对方根本就没把汪直的话当回事，闻言依旧坐了下来，一边还大笑：“我们就坐下了，怎么着？”</p>
汪直待要发怒，唐泛连忙按住他：“行行好，我一天没吃饭了，让我先吃顿安生的！”</p>
他这头忙着灭火，那两个人却还不知死活，见汪直和唐泛两个人，一个阴柔秀美如同女子，一个明显就是个斯文书生，便张口调笑道：“这是哪家的书生跟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出来逛街游玩了，小小女子脾气还那么大，以后成了亲怎么得了，还不成了母狮子，将丈夫驯得服服帖帖了？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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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那同伴跟着笑道：“这你可就错了，说不定人家关上房门可不一样了，若是能把这泼辣劲儿用到床上去，啧啧，那可真是享受了，只怕这书生文绉绉，应付不了这样的泼辣小娘子啊！”</p>
唐泛：“……”</p>
他不知道宦官的心理是什么，但从正常男人的角度来看，他们是绝对不会喜欢被错认为女人，尤其是汪公公这样位高权重，连内阁六部都不放在眼里的人，敢当面侮辱他的人估计还没出生。</p>
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，汪直直接就一拍桌子：“妈了个巴子，你们活腻了是吧！”</p>
都说权力才是最有用的**，别看汪公公是宦官，长相也被那两个人拿来取笑，实际上人家的言行比爷们还要爷们，他的力气，唐泛也是亲自体会过的，比他自己强多了。</p>
眼下汪公公一拍，桌子虽然没有像传奇话本里那样顿时开裂四碎，但所有碗筷皆往上跳了一跳，汤汁飞溅出来，连带唐大人的衣襟袖子也都湿了几片。</p>
唐泛：“……”</p>
他今天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！</p>
这种情况下，馄饨也甭想吃了，没等那两个人发火，汪公公直接一碗子馄饨就砸了两人一头一脸。</p>
那两人大怒，大喊一声“鸟泼才”，连袖子都不挽，拳头就砸了过来。</p>
汪直冷笑一声，他自小在宫中内书堂长大，那里除了教授宦官读书认字，还会让师傅教导他们功夫，为的是让他们能够在不测的情况下保护皇帝，皇家请来的师傅，那必然不是花拳绣腿级别的，所以汪直还真不怕这个，就算没有一大帮手下，汪公公也断然没有挨打的份。</p>
他直接上手就是以一敌二，整张桌子被他掀翻了，往两人身上砸去，汤汤水水洒落一地，连带碗筷盘碟也都乒乒乓乓碎裂开来。</p>
那两个人躲闪不及，多少也被泼溅了一些，他们一人一边，从两侧包抄上来，一人一边，就要抓住汪直。</p>
汪直不躲不闪，一手捏住其中一人伸过来的拳头，位置不偏不倚，正好捏在对方的手腕上，只听得咔擦一声，对方的手腕关节被他顺势一扭，也不知道是脱臼还是捏碎了，对方哀叫一声，汪直曲起膝盖，朝他胯下狠狠一顶，对方整个人就软了下来，唐泛在旁边看着都替他疼。</p>
此时另外一人的身形正好扑上来，汪直直接将他制住的那个人抓过来一顶一推，对方就无法控制地朝同伴踉跄跌去，那同伴身手还算灵活，直接躲过，旋了个身，拳头依旧砸向汪直的面门。</p>
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，双方都是有功夫的人，身手灵敏，拳拳生风，旁人看着只觉眼花，然而局势已然过了大半。</p>
汪公公阴恻恻地道了声“来得好”，侧身一让，趁着对方冲过来的当口，他直接抓住对方的腰带，另外一手则借着他拳头的去势，顺势一推一转一扭，将那人整个掀翻在地，大有以柔克刚，借力用力的奥妙，还没等那人爬起来，汪公公直接一脚就踩上他的胸口，让他动弹不得。</p>
“还打吗？”</p>
现在正是馄饨摊子生意最好的时候，要不然那两个人也不至于没有座位，要跑来跟唐泛他们同桌，不过那两个人的嘴确实也是欠了点，又有眼不识泰山，结果得罪了一个大魔王。</p>
老板娘方才知道了汪直的身份之后，想来是又告诉了老板，此时眼见桌凳被砸，碗筷摔落一地，两口子也不敢过来劝架，只能缩在一边干瞧着。</p>
旁边的人不明所以，光看着三人打来打去，阵仗大又热闹，又见汪直以一敌二，双拳力压四掌，实在比戏台上表演得还精彩，大伙儿看热闹不嫌事大，竟然还给汪直大声鼓掌叫好，有的人甚至在喊“再来一个”。</p>
唐大人袖手站在旁边，木然着脸，内心在咆哮：天呐，地呐，我晚饭还没吃啊！</p>
话说他在这馄饨摊子来来回回吃了不下数十次，从来也没有遇到这种事，结果今天多了个汪直，麻烦就从天而降……</p>
不，这麻烦一开始就是汪公公招惹回来的！</p>
那两个人在地上爬不起来，一个是被踢到了裤裆，一个是被踩住了胸口，不过这种时候，照例还是不能服软的。</p>
一个人就叫嚣道：“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！你敢打东厂的人，有本事别走！”</p>
轰！</p>
一听见是东厂的，看热闹的人立刻散了大半，剩下还有一小撮坚持不懈地站在那里，要将看热闹进行到底。</p>
原来是东厂，难怪那么嚣张，这下汪公公肯定更要借题发挥了。</p>
唐泛揉揉额头，现在他不仅是肚子饿了，还头疼。</p>
东厂这个名号，便是在满地是官的京城里，那也是神惊鬼怕的，那两人满以为一报出自己的来历，对方这下可要趴下来跪地求饶了，结果没想到那个长得像女人的小白脸竟然不惧反笑，慢吞吞道：“喔，东厂的，东厂哪个掌班手下的啊？”</p>
出门没看黄历，合该这两个人倒霉，仗着东厂的威风，他们平日里在京城也是横着走，谁知道今天居然撞上一个不怕东厂的，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</p>
一个还在叫骂，让汪直报上名来，另一个总算还有些脑子，就问：“不知道阁下在哪里高就，还请划下道来！”</p>
这实在不能怪他们没往宦官头上想，一来汪公公虽然长相阴柔，行止却并不女性化，从刚才打架出手就能看出来了，比他们东厂的还狠，尽往别人软肋上招呼。二来京城的宦官们也有不少权高势重的，就如他们的老大尙公公一样，可人家那都是前呼后拥，众星捧月的，谁会坐在这里吃一碗几文钱的馄饨？</p>
汪直哼笑一声，还未说话，便听见由远及近，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。</p>
“让来让开！五城兵马司办事，闲人避让！”</p>
喝！又是一拨官家人！</p>
人群纷纷往两边避让，穿戴头巾罩甲的五城兵马司官差出现在视线之内。</p>
都说京城衙门多，外地人来京城办事，想拜码头，都不知道先往哪个去好。</p>
而且许多部门之间的职能还互有重叠，就拿京城治安来说，顺天府可以管，顺天府辖下的各个县也可以管，锦衣卫可以管，东厂西厂可以管，还有个隶属兵部的五城兵马司，也同样可以管治安。</p>
这样一来难免就乱了，有时候一件事，大家都抢着管，有时候又都互相推脱，不过幸好天子脚下，还不算太离谱，这不，架都打完了，五城兵马司的人才姗姗来迟。</p>
为首那名官差左右一看，眉头都皱起来了：“怎么回事，都报上名来，上兵马司走一趟罢！”</p>
捂着裤裆的那哥们扭曲着一张脸，指着汪直大喊：“我们是东厂的，邹掌班手底下的人，他敢殴打东厂的人，把他抓起来！还有他旁边那个书生，他们都是同党！”</p>
兵马司的人一听是东厂的，暗道一声倒霉，觉得自己还来得太早了，本来应该彻底装聋作哑的，但这时候也不好掉头就走，便沉下脸色，装模作样地问汪直：“你们胆大包天，竟然敢殴打官差，眼里还有王法么！”</p>
汪公公掸了掸袖子，拂去衣服上的灰尘，闻言嗤笑一声：“尚铭来了我也照打不误，更别说这两个怂货！你们想管这事，就把这两个人带走，让尚铭自个儿去领，要是没胆子管，现在就马上消失，别在这里装羊！”</p>
兵马司的人一听这话，就知道对方也是有点来头的，竟然连得罪东厂都不怕，说话不免带上了几分恭谨，也不敢大声叱喝了，拱手便问：“不知阁下是？”</p>
汪公公负着手，冷冷道：“西厂汪。”</p>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