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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着鼓扬僧袍,丰怀瑾举首望天。月面之东,一颗赤星闪耀,“西方七宿参居要害,主司冬季。参者青龙,商者赤螭,原为亲兄弟。二星生来不合,后又因弦月互生嫌隙。此出彼没,彼出此没,永不同耀一天。”</p>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丰怀瑾轻声吟诵,不知不觉已舟行数里。</p>
“两两不见终因月,今生再遇也缘卿。”了无偏首看向西天。</p>
寒星似水,清光流溢。</p>
丰怀瑾喃喃自语,“参宿怎会……”</p>
盛夏时节,参商同出一天,神鲲何宁?</p>
遥望下弦月,二宿也惊心。</p>
风起微澜,了无望江兴叹,“自圣贤帝之后,皇气渐尽。而如今地上盘旋二龙,青龙、赤螭,孰胜孰负?今生谁赢?”</p>
天人不知,知者唯卿卿。</p>
再次醒来已是隔天清晨,眼前飘着轻幔,鼻间满是花香,云卿无神地望着床顶,只觉肩上火辣辣地烧着。</p>
是噩梦吗?</p>
她还在怀疑,可泛滥的痛感却将她拉回现实。</p>
原来是真的……</p>
六月的阳光太过炫目,云卿捂着脸,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。</p>
为何幸福总是那么短暂,她恨过怨过而后振作。她那么努力地活着,不过是想同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。</p>
难道这也是奢望吗?</p>
窗外的花枝上停着两只嫩黄色的小雀,唧唧喳喳地互诉情语。她静静躺着,连屏风外的轻响也没在意。</p>
“想清楚了吗?”看着眼前相貌平凡的少年,六幺轻问。</p>
“嗯。”张弥微微颔首,耳垂上的血痣鲜红欲滴。</p>
“你要明白,除了王上,宫里是没有真男人的。”这个孩子怎么就想不开呢?</p>
无视六幺的打量,张弥回身望着山水画屏之后。青色的纱幔如波荡漾,床上的人举手掩面,周身散发出落寞感伤。</p>
“大人?”他举步轻唤,声音隐隐不稳。</p>
见床上的人动了动,张弥的眸子绽出喜色,他绕过画屏垂首立在床前,“大人,您醒了?”</p>
“弥儿?”云卿慢慢坐起,“这是哪儿?”</p>
“大人,这里是白萼殿。”</p>
是了,浮动在空气中的正是玉簪花香,这儿是允之母妃生前的居所,青宫的禁地。</p>
拨开纱幔,云卿走下古雅的木床,眩晕感突如其来,她扶着张弥的臂膀,及腰的长发散落在侧。</p>
“大人?”</p>
“没事。”云卿抚额轻问,“弥儿,你怎么进宫了?”</p>
张弥避而不答,径直将她扶**,取过净口瓷瓶伺候她梳洗。</p>
“弥儿,”冷眼扫过屏外的宫侍,云卿沉声问道,“我嫂嫂呢?”</p>
“将军夫人在为娘娘守灵。”瞧出她的警觉,张弥移了两步挡住他人的视线。</p>
“只有她一人?”</p>
“成妃娘娘膝下无子,王上命十四殿下为孝子,伏波将军为主祭。”拿起案上的犀角梳,张弥尽心梳理着那一头青丝,“如今将军奉命镇守西北不得归朝,将军长子按例代为祭拜。”</p>
彦儿也在宫中?云卿目光凌厉地看向镜中,“北乱已平,我哥哥为何不得归朝?”</p>
犀角梳一滞,张弥下意识地垂眸。</p>
“弥儿?”</p>
这消息怎能让大人知道?若知道了,她……</p>
抿着唇,张弥默默地为她编起小辫。</p>
“镇守西北,防的是眠州吗?”</p>
他倏地抬首,落入那双了然的美目。</p>
原来如此!云卿恍然大悟。</p>
先前是她被噩耗冲昏了头,竟没发现其中的蹊跷。眠州危难,弄墨病重,西北戍防,一切好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让她一步步走进早已预设好的陷阱。</p>
人生好像是一个圆,不论她如何努力,如何不屈,最后还是回到了终点。就如十年前那样,留给她的只有无力只有痛苦,只有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得不接受的现实。</p>
她那么认真地活着,却终究逃不过这个命?</p>
面皮猛地一颤,似有什么要破额而出。云卿咬牙忍着,一次又一次的隐忍让她几近麻木。</p>
张弥缓下手中的动作,小心翼翼地瞥向镜里。镜中的女子花容渐白,眸子泛着如月寒意。忽地她打散发辫,任青丝散了一身。</p>
“大人?”</p>
“弥儿,替我盘起妇人髻。”</p>
千山阻道,万水层叠,几多步履无歇。</p>
她慢慢地合上眼,下意识寻找起今后的路来。</p>
眼前的人形销骨立,一夕之间青王尽显老态。床边,秋净娴虔诚地念着佛经,富有节奏地敲着木鱼。</p>
夫君疾病缠身,贤妻祈愿诵经,看起来真是一对恩爱夫妻。</p>
云卿立在门边,始终走不进这诡异的情境。</p>
“废后秋氏。”卧床的人终于开了口。</p>
“臣妾在。”</p>
“该上路了。”</p>
青王的声音清清淡淡,没有一丝感情。木鱼声渐渐停下,凝视着眼前的三尺白绫,秋净娴的语调出奇平静,“请王上再给臣妾一炷香的时间。”</p>
“废后也怕死吗?”凌准讽刺道。</p>
“不。”秋净娴抬起头,回以轻嘲,“臣妾是想为王上念完《地藏经》啊。”</p>
御极殿里格外的静,两人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绝不认输、绝不退让,这就是结发逾廿年的夫妻。</p>
“王上不想知道尹贵妃的事吗?”秋净娴笑得轻快。</p>
眼如利刃,狠绝的目光似要将她穿透。缄默半晌,青王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掀起,“准。”</p>
一字定出成败,秋净娴面露得色,悠悠然拾起小槌。</p>
咚、咚、咚……木鱼声轻快,敲得人一阵心乱。</p>
半晌,凌准沉沉唤道:“少初。”</p>
咚!声音戛然而止,云卿不由瞠目。</p>
凌准笑得颇为得意,“怎么?废后不知韩月下就是丰少初?”</p>
十指抠入掌心,秋净娴死死地盯着云卿,一腔愤恨似要瞬间倾泻。</p>
“现在你该明白伏波将军为何会拒绝与小七同谋,又为何不给反军留半点儿生机了吧?”凌准快活大笑,震得胸腔猛颤,“咳……咳……”即便咳出了血,他也没止住笑,“韩月杀原名韩月箫,同眼前这个姑娘一样,都是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后啊。”</p>
秋净娴目光空洞地坐在那里,脸上早已没了血色。</p>
“没错,一开始他们就是小九的人,孤的伏波将军、一手提拔的少年左相,连最亲近的枕边人,都是小九那边的啊!”</p>
倚在床上,凌准深深地凝视着那枝幽香袭人的茉莉,眼中已不再只有那朵玉簪花。</p>
“王上,我的嫂嫂和侄儿呢?”云卿沉声问道。从进殿起她就未曾行礼,右手抚在腰间,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银色的腰带。</p>
凌准答得极快,“成贵妃殁了,他们自然是在墨香殿送终。”</p>
“墨香殿里不见他们。”云卿上前一步,腰带射出寒光。</p>
“哦?”凌准望向一侧,“得显,夫人和世子呢?”</p>
“回王上的话,夫人和世子正在殿外等着觐见新王与新后。”</p>
内侍长推开西边的窗,远方浓荫处隐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。</p>
云卿握紧腰间的软剑,指间尽是冰凉。</p>
重伤后她就不再佩剑,不是害怕了杀戮,只因在那人身边她全无用武之地。而如今,她即便救得了嫂嫂和彦儿,可宫里还有张弥,宫外还有一对刚刚出生的侄儿侄女啊。</p>
眼见她不甘地垂手,凌准缓缓扬起唇角,“孤早就说过,是你的终究逃不过,这就是命啊。不论是韩月下还是丰少初,你都注定是这青宫的女主人。”</p>
“我已经嫁人了。”她语调虽轻,却无比坚定。</p>
“韩家嫡女能嫁的只有一人,孤的继位者、皇朝的第一帝。”</p>
“不。”</p>
“少初,你是聪明人,你该明白留给你的路只有一条。”</p>
“不。”</p>
“你们兄妹俩汲汲营营为的是什么?韩柏青将军战死菰蒲崖,夫妇二人连尸首都未能留下。你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寻回父母遗骸,手刃仇人罢了。要是孤没猜错,你们是想在菰蒲崖设祠堂,让已成孤魂野鬼的父母也有处屋檐可遮风避雨,有炉香火可往生极乐。”</p>
若她没下过地府黄泉,尚可以神鬼之说乃妄谈来安慰自己。可她亲身经历过,怎能让双亲做那野鬼,永世困在菰蒲崖底?</p>
“放眼天下,能助你兄妹达成心愿者几何?眠州侯吗?”凌准轻笑,“如今荆翼连手攻眠,眠州侯自顾尚且不暇,更别提与雍王挥戈相向了。”</p>
云卿上前两步,咄咄逼视,“我哥哥……”</p>
“邻国纷争北疆不稳,又值新主登基册封新后之际,身为上将军,韩月杀更应戍守边陲、为君分忧。”</p>
眠州若大败,哥哥不可相救。若大胜,允之又岂容修远独霸西北?到头来,不论伤的是修远,还是哥哥,最终疼的都是她啊。</p>
“少初,你可知道自己的命格是天下主母?这个主母不仅是天下要,我凌氏要,你们韩家更要啊。你可曾想过,你兄妹二人恢复真名后韩月杀的处境?”</p>
她一脸茫然。</p>
“即便过去了十年,前幽遗民对韩柏青将军仍是念念不忘,叛乱者多打着你父亲的名号。”</p>
脑中闪过庆州的义军,云卿不由皱眉。</p>
“**多莽,若他们知道韩将军子嗣未断,且为名闻天下的神箭月杀,又会如何?”</p>
自然是麻烦不断,即便哥哥他身子正,可三人成虎、众口铄金,到头来影子不斜也斜。若哥哥有心天下也就罢了,可他生性耿直,是为良将而非王命。</p>
“恢复真名后,月杀在朝中的地位就颇为微妙,进退只一线,生死旦夕间。若后宫有一个韩姓王后,若这个王后恰为君王倾心的女子,那一切又另当别论。”凌准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所在,“因此,相较于天下,韩氏更需要这个主母,不是吗?”</p>
“是……”云卿深吸一口气,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几个字。毕竟事关兄长,她怎能无情地道出那几个字:是又怎样?</p>
怎样?</p>
只会让她心痛难忍,如同炼狱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