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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你能像先帝一般,当初你就不会入东都,你就会在扬州好好赎罪,想着如何让扬州百姓过上好日子,甚至于你不会以那样的方式,成为扬州之主。又或者你如周高朗一般,即为君又为臣,那你也至少在先帝修国库、平旧党、修黄河、查永州案、减轻税负、发展农耕商贸、乃至提前科举等事时就意识到,先帝于这一场天下之战的布局。你以为周高朗放弃东都就是输了?你自己看看,大夏最大的两个粮仓在哪里,幽州和永州,大夏主要通航在哪里,幽州至永州,只要周高朗守着这两块地方,卷土重来,是迟早的事。”
顾九思说着,将最后一颗棋“啪嗒”落在棋盘上,抬眼看着洛子商,颇有些惋惜道:“所以,从一开始,你就输了。”
洛子商没说话,他看着落败的棋局,好久后,他忍不住低笑起来。
“我输了……”
他笑着,抬手捂住脸:“我输了……你又赢了吗?!”
“你要一个明君,要一个清平盛世!周高朗这样一个拿一城百姓性命换取皇位、视人命如草芥的人,与我又有什么区别?!”
说着,洛子商扶着自己站起身来,他形似癫狂,怒道:“他们不过出身比我好,起点比我高,你以为,他们又高尚到哪里去?!”
“便就是你——”
洛子商指着他,眼中带了怒意:“你以为,你又比我善良多少吗?你不过是踩在别人身上,所以才不沾染泥尘,你又有什么资格评说我?!”
“我没有评说你。”
顾九思站起身来,淡道:“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明白死而已。”
“明白死?”
洛子商似是觉得好笑:“你给我一个明白死?”
“你可以选择自尽,这样体面一些。”
顾九思抬眼看他:“你不选择,也无妨,我可以亲自送你上路。”
“顾九思,”洛子商身侧的烛火染红了他的侧脸,他突然笑起来,“你是不是觉得你赢定了?”
顾九思见得他这个笑,便直觉不好,他朝前猛地扑过去,洛子商却是一把抓下了蜡烛,大喝了一声:“你停下!”
“我在这宫中放好了火/药。”洛子商抓着蜡烛,退后了一步,听到这话,刘善脸色大变,宫中所有人开始迅速往外跑去,刘善慌忙去扶范玉,着急道:“陛下,快走,快走啊!”
范玉握着册子,被刘善拖着往外跑。
顾九思不敢动,他知道洛子商的目标是自己,一旦自己动了,洛子商会立刻点燃引线,他为所有人争取着时间,下意识捏紧了拳头。
“柳玉茹一直说我不是好人,”洛子商慢慢出声,“但其实,我能不杀人,也不会随便杀人的。”
“你本该是个好人。”顾九思开口。洛子商低笑了一声:“或许吧,可我如今是个坏人并没错。有句话我一直没说,可如今我得说——”
洛子商抬眼,看着顾九思:“你顾家,该给我、给我娘,说声对不起。”
“既然不能娶洛依水,为什么要招惹她?既然招惹了她,为什么不娶她?既然生了我,为什么不好好养育我,教导我?为什么你锦衣玉食,我却要见尽世间诸多恶,受过世间诸般苦?”
“我是错,”洛子商盯着顾九思,“我对不起天下人,可你顾家,欠我一声对不起。”
这话让顾九思愣了愣,他下意识看向江河,江河看着洛子商,他平静开口:“若顾家给你这个道歉,你能放下手中蜡烛吗?”
洛子商听到这话,似是觉得好笑极了,他大笑出声来:“我放不放下蜡烛,和顾家该给我道歉有关系吗?区区一声对不起,就想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你不觉得是在做梦吗?!”
“我确实输了,可是顾九思、江河,”他看着他们,笑出泪来,“你们也没有赢。”
“我们谁都没有赢。”洛子商低声开口,抬手便朝着身侧烛台上的引线点去,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,洛子商突然听到江河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声:“对不起。”
洛子商手微微一颤,然而也就是这一瞬间,江河的剑猛地贯穿了洛子商的身体,同时一把压向了烛火,而洛子商反应也是极快,在江河扑过来的瞬间,便抽出了袖刀,捅入了江河的身体。同时将烛火换了一个角度,送到了引线边上。
洛子商刚点引线时,顾九思便朝着大殿外狂奔了出去,江河这一阻拦,恰恰给他争取了片刻时间,顾九思刚冲到大门前,便听身后一声巨响,随后一股热浪袭来,将他往前方一送,逼得他扑到在地。
他感觉肺腑都被震得疼起来,而后就听身后噼里啪啦的坍塌声,他撑着自己往前冲出去,等回头的时候,便看见大殿已经彻底燃了起来,烧成了一片火海。
而大殿之中,被火舌围绕的两个人,他们的刀都捅在对方身体里,鲜血从他们口中流出来。
“你说得没错。”
江河艰难出声:“招惹了她,没娶她,是我的错。”
洛子商听到这话,慢慢睁大了眼,江河喘息着,接着道:“生下你,没好好教导你,也是我的错。”
“而今,我亲手了解你。我这条命,也赠给你。”
“可是,你得知道一件事,”江河抬起手,覆在他面容上,“你母亲很爱你。”
洛子商静静注视着他,江河眼前开始发黑:“而我,很爱你母亲。”
“如果,如果她父亲没有杀我哥,”江河似是没有了力气,声音越发微弱,“我会娶她,会……会知道你出生……会……”
话没说完,房梁终于支撑不住,在烈火灼烧下轰然坍塌,江河将洛子商往前一推,房梁砸在江河身上,江河倒在洛子商身上,艰难说完了最后一句:“好好……陪你……长大……”
这一句说完,江河再没了声音。
洛子商躺在地上,他感觉鲜血流淌出来,周边都是火,那些火蛇吞噬了他的衣袖,攥紧他的皮肤,他愣愣看着屋檐,一瞬之间,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年少的时候。
他蹲在私塾门口,听着里面的学生在摇头晃脑的读书,柳家马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过,小姑娘挑起马车车帘,好奇看着他。
那时候,天很蓝,云很白,扬州风光正好,他也是大好少年。
疼痛和灼热将他吞噬,他慢慢闭上眼睛。
生平第一次,也算完成了最后的遗憾。
“爹。”
这曾经是他对所有美好的向往。
他曾经无数次想,如果顾朗华肯在他少年时将他接回顾家,他或许也会和顾九思一样。
可直到今日,他却才知道,不是顾朗华。
他的父亲,便就是十二岁那年,亲手将他送上白骨路的那个人。
洛家满门是他血路的开始,可是饶是如此,在他告诉他,如果有如果,他会好好陪他长大的时候,他依旧决定,叫他一声,爹。
顾九思从大殿里冲出来,倒在地上之后,一直守在外面的望莱赶紧冲上来,扶起顾九思道:“大公子你没事吧?”
“舅舅……”顾九思喘息着,想要回身往里面冲,慌忙道,“舅舅……”
“大人还在里面。”
望莱一把抓住顾九思,冷静开口,但他握着顾九思的手却已经开始颤抖,他似是在极力克制自己,低哑着声音道:“大公子,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。”
顾九思没说话,他半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。
望莱眼眶泛红,却还是道:“大人早已料到今日,他说了,他欠洛子商、欠洛家一条命,早晚要还他。”
顾九思没有出声,他接着望莱的力站了起来,低哑着声道:“先组织人救火,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。”
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,背后烈火熊熊,顾九思用了所有力气让自己理智一点,可不知道为什么,他却还是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。
他从内院走到外院,走了许久,等走到范玉面前时,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,恭敬道:“陛下。”
范玉对他的话不闻不问,愣愣看着冲天而起的大火,神色还有些茫然。
顾九思咽下胸口翻涌的鲜血,沙哑道:“下令吧。”
范玉转过头,有些茫然看着顾九思:“下什么令?”
“传位于周大人。”
顾九思果断开口:“只有这样,您才有一条生路。”
“生路?”
范玉嘲讽笑开:“周高朗哪里会给朕生路?”
“陛下,”顾九思低下头,认真道,“就算不为您自己,您也为百姓想想。”
“蝼蚁之命,”范玉冷着脸,“干朕何事?”
“陛下,”顾九思叹息出声,“臣曾听闻先帝说过,陛下一直是他的骄傲。”
范玉不说话,捏着拳头,梗着脖子,顾九思低着头,接着道:“如今先帝已经去了。”
这话让范玉有些恍惚,顾九思叹了口气:“陛下,哪怕天下人都不认同您,可先帝依旧把这个江山交给了您,您至少要证明他对一次。”
“将江山交给周高朗,救东都百姓一次。”
范玉久久没有说话,他似乎是有些茫然,他手里还拿着顾九思给他的册子,顾九思就在一旁等着他。许久之后,范玉转过头来,看着顾九思,终于道:“西凤呢?”
“还活着。”
“朕若让了位置,周高朗会放过朕吗?”
“会。”
“刘善呢?”
“能。”
“西凤也能吗?”
“能。”
“好。”范玉转过头去,他垂下眼眸,似是有些疲惫,“拿纸笔来吧。”
听到这话,刘善立刻让人去拿了圣旨,范玉写下来圣旨内容,而后又给盖上玉玺。
顾九思核对了圣旨内容后,舒了口气,同刘善道:“先领着陛下去休息吧。”
刘善躬身应下,扶着范玉回了寝宫。
范玉一直拿着那本册子,神色似是疲倦。
“刘善,”他恍惚出声,“时至今日,我才终于觉得,我爹死了。”
刘善没说话,范玉慢慢道:“我原本以为我是恨他的。”
“可如今我才觉着,西凤说得对啊。”
“我其实也只是……放不下罢了。”
刘善听着他念叨,送着他回了宫。等回到寝殿,刘善侍奉着他洗漱,而后给他送上一杯温茶,温和道:“陛下,您也累了,好好休息吧。”
“刘善,”范玉睁着眼睛,也不知是恐惧还是茫然,“我能活下来吧?”
“顾大人答应了您,”刘善恭敬道,“周大人会放过您的。”
“好……”
范玉听到这话,终于放心了,他缓缓闭上眼睛:“刘善,朕对你这么好,你不要辜负朕。”
“陛下,”刘善突然开口,“您记得刘行吗?”
“这是谁?”
范玉有些茫然,刘善笑了笑:“奴才的哥哥,以前侍奉过您,是不长眼的奴才,您大约也忘了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
范玉觉得有些困了,他低声道:“等事了了,让他到朕面前当值吧。”
刘善没有说话,范玉闭着眼睛,过了一会儿,刘善便站起身,走了出去。
顾九思拿到圣旨,立刻接管了内宫禁军,随后让人开了宫门,将司马南、韦达诚、杨辉都请了进来。
三人进宫后,大殿的火也扑得差不多,太监从火堆里抬出了两具尸体,顾九思站在尸体边上,其实他也辨认不出谁是谁了,许久后,他才道:“先装棺安置吧。”
安排好了江河和洛子商的尸体,顾九思才回过身来,朝着司马南、韦达诚、杨辉行了个礼。
他受了伤,面上看上去还有些发白,杨辉不由得道:“顾大人要不要先找御医看看?”
“看过了。”
顾九思笑了笑:“诸位大人不必担心,还是先谈明日之事吧。百姓可都疏散出去了?”
“怕是要到明日。”
杨辉皱眉道:“人太多了。”
顾九思点点头,只道:“尽量吧。先通知朝中大臣,照旧来早朝吧。三位将军,”顾九思似是疲惫,“明日我会先去劝说周高朗,尽量和平入城,若是劝说不得,顾某也管不了接下来的事了。三位大人接下来如何,还望慎重考虑。”
三个人应了一声,没有再说。
不多时,便到了早朝时间,顾九思让人去请范玉,太监过去了,不一会儿,刘善便跟着太监回来。
“陛下呢?”
顾九思有些诧异,刘善神色平静道:“被宫人殴死了。”
听到这话,顾九思睁大了眼:“你说什么?!”
“陛下往日在宫中过于残暴,”刘善神色中没有半点怜悯,“宫中所恨者众多,昨夜我带陛下回寝宫后,诸多太监侍女听了消息,趁我不在,偷偷将陛下殴死了。”
顾九思没说话,其实不用刘善说明,他便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。
刘善的哥哥刘行是范玉最初的侍从,死于范玉虐打之下,那时候范玉刚刚成为太子,刘善顶上了刘行的位置。
顾九思最初是给刘善送金银,后来才相交。
刘善抬眼看着顾九思,提醒道:“大人说了周大人会放过陛下,可是陛下欠的,又岂止是周大人?”
“我明白。”
顾九思点点头:“好好收敛,听周大人安排吧。”
范玉没了,但早朝还是要开的,所有朝臣都接到照旧上朝的消息,但也接到了兵变的消息,所有人都参不透发生了什么,只能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道,忐忑上朝。
这其中有几位异常镇定,例如刑部尚书李玉昌,亦或是御史台秦楠。他们站在人群中,对于朝局变化似乎没有任何感知。
此时天还没亮,所有朝臣按顺序站在大殿之外,有一个臣子忐忑拉了拉李玉昌的衣袖,小声道:“李大人,您看上去一点都不怕啊?”
“有何可怕?”
“昨晚兵变了。”那人接着道,“万一换了一个陛下……”
“那又如何呢?”
李玉昌眼神转过去,看着天上乌云,平静道:“换了个陛下,我也是百姓的尚书。”
东都的天慢慢亮起来,永州黄河段,却是大雨倾盆,黄河水流最终还是冲垮了堤坝,但柳玉茹在后方垒起来的沙袋,再一次堵住了黄河水的去路。他们所有人手拉着手走上前去,站在汹涌的水里,给后方人时间加紧抢修。
柳玉茹已经没了力气,她和印红、傅宝元、李先生一起手挽着手,站在洪水中,任凭洪水拍打着身躯。
她面色发白,整个人都在颤抖,全然是用着毅力在拉着别人,以至于不被冲开。
李……李先生!
印红颤抖着声开口:还有多久?
等雨停……
李先生也有些撑不住了,可他仍旧扯着嗓子,大喊出声:等太阳升起来,雨就停了!
而太阳尚未升起,东都大殿,便传来了太监嘹亮的唱和声,而后大殿门开,官员鱼贯而入,等他们进入大殿之后,便看见顾九思站在高处,他一手捧着圣旨,一手拿着天子剑。
顾九思在高台上宣读了范玉的圣旨,宣读完毕后,他终于道:“请诸位与我一同去城门迎接陛下吧。”
朝臣面面相觑,顾九思继续道:“陛下路上已经下令,攻下东都后将劫掠东都三日,我等前去迎接,意在安抚陛下,和平入城,以防动乱。”
众人依旧不说话,李玉昌冷声开口:“如今不去,是打算等着日后被清算吗?”
听得这句提醒,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,秦楠接着道:“东都为难在际,诸位身为官员而不救,这东都还有谁救?”
周遭不言,秦楠踏出一步,对顾九思道:“顾大人先行。”
顾九思从高台上走下来,李玉昌和秦楠随后跟上,列在他身后第一排。而后顾九思的门生也跟了上去,随着人数越来越多,原本动摇着的人咬了咬牙,最后都跟着顾九思一起出了宫门,去城外迎接周高朗。
他们出城时,百姓也在出城,周高朗来的西门已经被锁了,百姓只能从其他三个门疏散出去。
这上百官员浩浩荡荡走在路上,百姓无不侧目,察觉百姓的目光,这些官员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,跟在顾九思的身后。
等到了城门口,这时太阳也在远处探了半个头,而后所有人远远见到“周”字旗帜飘扬在空中,远远看见大军往东都奔袭而来。
周高朗来得比顾九思预料还要早,可见他当真没有休息,星夜兼程。
顾九思让所有人停在城下,自己一个人往军队走出。
晨光下,黄沙漫漫,泛着金色的光芒,顾九思一把剑,一身红衣,便朝着千万军马而去。
没有停顿,没有犹豫,虽千万人,他亦往矣。
而后他停在城池百丈开外,周高朗驾马在前,叶世安和周烨驾马并列在后,他们远远看见了顾九思,见风翻飞起他的衣袖发带,在一片黄沙之中显得格外惹眼。
他们没有减下速度,而顾九思一动不动,直到最后,周高朗临近他时,顾九思突然扬声,单膝跪下,大喊了一声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听到这一句话,周高朗骤然勒紧了缰绳,堪堪停在顾九思面前。
随着周高朗的停下,整个军队也急急停了下来,顾九思跪在周高朗面前,神色平静从容。
“顾九思,”周高朗皱起眉头,“你又要做什么?”
“陛下,”顾九思双手呈上圣旨,恭敬道,“昨夜少帝已经下旨,禅位于陛下,故而臣领文武百官,特来东都城门前,迎陛下入城!”
听到这话,所有人都是一惊,周高朗在短暂错愕后,他静静看着顾九思:“我若入东都,司马将军、韦将军、杨将军将如何说?”
“那敢问陛下是如何入东都?”
顾九思抬眼看向周高朗,周高朗挑眉:“我如何入东都,又**们何事?”
“若陛下此刻下马,卸甲松剑,那东都上下,无论军民朝臣,都以圣君之礼迎陛下入城。”
“若我不呢?”
“若陛下不,”顾九思抬手将剑插在身侧黄沙之中,平静道,“高祖曾赐臣天子剑,上打昏君、下斩奸臣,高祖赐字成珏,望臣君子如玉,为国之重器,守百姓四方。今顾九思立于东都城前,若陛下不卸甲,还请从微臣尸体上踏过。”
周高朗不说话,他抬头看了一眼,东都城楼之上,士兵都陈列好了武器,早已是做好防备的样子。
而城楼门下,朝臣手持笏板,静静看着他们对峙。
周高朗沉默了很久,终于道:“九思,我没想到你做到这样的程度。可我许诺过将士……”
“陛下许诺将士,是想犒赏三军,”顾九思立刻道,“我顾家愿散尽家财,以偿将士。”
听到这话,众人都愣了,顾九思眼中一片清明,他看着周高朗,继续道:“陛下,我知道您的担忧,您担忧军心不稳,如今少帝已经禅位,您乃名正言顺大夏之主,算不得谋逆。”
这一条,便将周高朗最忧虑的军心给解决了。来日入城,就算那些将士发现他们被骗,可周高朗也没有谋逆,他们始终是无罪。周高朗的皇位,来得坦坦荡荡。他们也没有了周高朗的把柄和反叛的理由。周高朗若是再不放心他们,未来也可逐渐卸权。
“而城内,三位将军也已经同微臣达成协议,迎陛下为天下之主,陛下与三位将军联手对抗刘行知,国库尽为陛下所用,陛下不必担心军饷。”
按着周高朗原来的计划,他与韦达诚等人一战之后,根本没有护住东都的力量,不如就劫掠东都以作军饷,而后撤出东都,通过拉长战线拖死刘行知。而如今韦达诚不同他打,他也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,自然再不用通过劫掠争军饷。那劫掠东都,除了给他一个极坏的名声,什么都得不到。
“最后,陛下许诺的犒赏,也由我顾家全额所出。我夫人柳氏为举国皆知富商,如今我顾家愿散尽家财,以补将士。只求诸位将士今日,卸甲入东都!”
周高朗没说话,静默着看着顾九思,顾九思迎着他的目光,终于道:“陛下,您担忧的,我已经帮您解决了。”
“而此刻,黄河边上,我夫人正在修黄河。我听说今日大雨,我猜想应当是洪水滔天。”
顾九思说着,脑海中浮现出柳玉茹的模样。
而黄河段,柳玉茹和所有人拉在一起,早已失去了知觉,她只是不断在心里低喃着顾九思的名字。
那是她的信仰,也是她的坚持。
“豫州边境,我兄弟沈明正带着叶韵于城楼之上,以八万军队,对抗三十万大军。”
豫州边境,人密密麻麻顺着登云梯爬上来,所有人身上都是血,军鼓震天,喊杀冲云,沈明一枪挑开一个士兵,大喝出声:“不要放他们攀上来!杀!”
“我舅舅江河,昨夜也在宫中,与洛子商同归于尽。”
顾九思言语中带了几许颤声。
“先帝的坚持,我们坚持了。年少的承诺,我们也做到了。陛下也曾是大夏好儿郎,还望陛下,”顾九思叩首下去,哽咽道,“不负我等一身热血,初心不忘。”
周高朗依旧不出声,他似是斟酌。周烨捏紧了缰绳,看着跪在地上的顾九思,他骤然想起当年扬州,他与顾九思对饮之时,许下的豪情壮志。
他又想起柳玉茹的骂声——你以为婉之姐姐喜欢你什么?
他看着顾九思,紧绷了肌肉。
而叶世安注视着顾九思。
漫长的行军路,他与周烨都一样,时间让他们平静下来,仇恨带给他们的冲击缓缓消退,他看着跪伏在地的顾九思,脑子里却都是年少学堂,扬州夏日蝉鸣之声。
顾九思守住了他的坚持,而他叶世安呢?
叶世安仰头看向东都——不求为名臣,总不能为乱贼啊。
远处城楼下,李玉昌远远看着他们,他见顾九思跪在地上久久不起,猝不及防的,就在众人瞩目下走上前去,他来到顾九思身前,沉默着弯腰扶起顾九思。
顾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,李玉昌替他拍了黄沙,又扶着顾九思坐下,随后一掀衣衫,坐在了黄沙之上,朗声道:“今日陛下若不卸甲,烦请从我等身上踏入东都。”
李玉昌说罢,秦楠也从城门走了出去,一掀衣衫,坐在了李玉昌旁边。
而后一个又一个官员从城门内走出来,坐在了他们后面。
百丈距离,便被这上百官员,一一填满。
他们都是文臣,却仿佛无所畏惧一般,以血肉之躯,挡在了东都城门前。
周高朗知道,一旦他真的带兵践踏过这些人,至此之后,他将再难得到读书人的支持。
而城中百姓,也会因为这些人的血激起愤怒,他们只要入城,那就是一场恶战。
其实顾九思说得没错,所有的路顾九思已经帮他扫平了,他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可这话不能由他说,一旦由他说,就是出尔反尔,会寒了跟着他的人的心。
周高朗思索不言,这是一个太过重大的决定,他要慎重。
在这一片静默得只听风声的环境下,周烨静静注视着他们,看向远方。
他看着那高耸的城墙,看着晨光落在城墙之上,看着顾九思身侧天子剑剑穗飘摇,他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他闻到风里的黄沙,仿佛又回到秦婉之死去那天。
她说,好好活着。
她也曾说,我愿郎君,一世如少年。
周烨慢慢睁开眼睛,而后他翻身下马,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,坐到了顾九思身边去。
紧接着,叶世安也翻身下马,坐到了顾九思身边去。
“烨儿……”
周高朗颇为震惊,周烨平静开口:“父亲,百姓是无辜的。仇已经报了,恨也该过了,我们也不是走投无路了,如果还要继续下去,与范玉,与洛子商,又有何异?”
“我明白您的顾虑,可今日若是攻打东都,那就是你死我亡两败俱伤,若是能和平入城,赏银每人五两,由国库支出。”
“周军应当是仁义之军,您也该为圣明之主。我身为您的儿子,今日若不能劝阻您,便该为此赎罪,今日您若一定要入东都,请从儿子身上踏过去。”
听到这话,周高朗抿了抿唇,他看向叶世安,失笑道:“你也一样?”
“一样。”
叶世安平静开口。
“世安误入歧途,幸得好友点醒。我等读书立世,原为造福于百姓。我等憎恶洛子商范玉之流,是因他们为一己私欲致天下大乱。陛下,迷途知返,亦是赎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