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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高朗不说话了,好久后,人群中传来了士兵的声音。

“算啦,陛下,”身后有人大声道,“钱不要啦,五两也很不错了,我还想留条命去养我老娘。”

一人开了口,许多声音便在后面响了起来。

周高朗静静听着,他抬眼,一眼扫过去,顾九思领着朝臣盘腿坐在地上,一路直抵东都城门之下。

经过几轮变更,如今朝廷中已是许多年轻面貌,他们在晨光似如神像,流光溢彩,他们的面貌一一落在周高朗眼中,周高朗静静坐在马上,许久后,他抬起手,将铁盔取了下来。

“大军驻扎城郊,卸甲入城!”周高朗大声开口,“入城士兵,不得流窜,不得扰民,违者斩立决。十日后,全军每人分发五两军饷,以作奖赏!”

他大喊出声后,周边骤然出来百姓的欢呼声。顾九思扬起笑容,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。

而此时此刻,黄河边上,早已不成鬼样子。

大雨过后,随着云破日出,水流终于小了下来。

人们开始有序的填补堤坝,而柳玉茹在听到李先生一声:“终于好了。”之后,再也撑不住,直直就倒了下去。

她倒下去的时候,看见阳光落在树上落下的水珠之上,露出斑斓的光来。

结束了,她想,一切,都结束了。

*** ***

康平元年八月三十一日,周高朗入东都。

他进入东都进入得很平静,不费一兵一卒,便入了宫城。

如预期的大战并没有发生,除了一座被火烧尽的大殿之外,东都之内,近乎无损。

周高朗入宫之后,周烨便去安排剩下的事务,周高朗留下顾九思,两人一坐一站,许久之后,周高朗终于道:“你想要的君主,不该是我这样的。”

顾九思没说话,周高朗接着道:“为什么还要帮我?”

“陛下,”顾九思低着头,平静道,“玉茹当年嫁给我的时候,想嫁的人,也不是我这样的。”

说着,他抬眼看向周高朗:“可她改变了我。”

“她让我明白,我不能总选择逃避。我不能总指望着,这世上天生有一个明君,他能在任何时候都做出正确的判断,人毕竟是人。而我作为臣子,我若不满于这个国家,我当改变他;我若不满于这个君王,我亦当改变他。就像陛下本会成为一个暴君,可如今不也卸甲入城了吗?”

“如果你是这样想,”周高朗笑起来,“你可以不选我。”

“总有些路是死路。”

顾九思答得恭敬,周高朗不说话,许久后,他叹息道:“其实我知道,你不是因为你说的选择我,这固然是愿意,但实际上,你真正选择的,是烨儿。”

听到这话,顾九思神色不动。

他丝毫不意外周高朗知道他的心思,无论是江河、范轩、还是周高朗,他们这些早已是权术顶尖的人,怎么又会猜不透他的想法?

然而顾九思也无所畏惧,他平静道:“我辅佐的,终究是周家。”

“其实你说得没错,”周高朗慢慢道,“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君王,我只适合做一把刀。君主可以不够聪明,也可以不够果断,但有一点,”周高朗抬眼看着顾九思,“他不能不够仁义。”

“我其实从来也没想当皇帝,”周高朗叹了口气,“只是被逼到了这一步,但其实我心底,属于我的,还是沙场。”

这话让顾九思不敢回话,周高朗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,随后他从容道 :“我会御驾亲征。”

周高朗骤然开口,顾九思愣了愣,周高朗继续道:“皇位我会让给烨儿,而后我会领着我那些个兄弟重新到沙场上去,我已经老了,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,也就是替烨儿、平儿打下这天下。”

“我算不得一个好人,顾九思,”周高朗抬眼看着顾九思,沉声道,“可我也并不是你们所想那样坏。我是个普通人。”

顾九思和周高朗说完话,他有些疲惫从宫中走出来,行到门口,他便看见周烨和叶世安站在门前。

两人静静注视着他,顾九思也没说话,好久后,终究是周烨先开口道:“对不起。”

听得这话,顾九思笑了。

“早在临汾时我便告诉过你,”他平静道,“冲你说这句对不起,我还是把你当兄弟。”

周烨没说话,他站在原地,顾九思走上前去,抬手揽住两人的肩,高兴道:“行了行了,都过去了,你们别想这么多了成不成?”

叶世安被他揽得一个踉跄,往前差点跌了过去,他跌跌撞撞跟着顾九思往前,顾九思欢喜道:“今天该大喝一顿,不醉不归的。”

“顾九思,”叶世安被他拉扯着往前,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道,“你别这么扯着我脖子。”

听到这话,顾九思大笑起来,他终于换了个姿势,领着两个人往内殿走去。

当天晚上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,他们一面喝,一面说着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。

“我真的打仗打怕了……”叶世安摇着头道,“我一闭眼睛就是血,到处都是血。我就一直在想,我做的是对是错,我本以为我回不了头了。”

说着,他拉着顾九思的袖子,哭着道:“我以为我回不了头了。”

顾九思笑着看着他痛哭,他一面拍打着他的背,一面抬眼看向旁边的周烨,温和道:“怎么会回不了头?”

说着,他笑起来:“不还有我吗?是兄弟,哪里能看着你们往错的道路上走?”

听得这话,周烨愣了愣,片刻后,他举起杯来,郑重道:“这一杯敬你,”他郑重叫了他的名字,“顾九思。”

顾九思喝到半夜才回来,他回到家中时,便看见两具棺木列在正堂,顾九思呆呆看了片刻后,终于道:“设好灵堂,通知老爷、大夫人、少夫人、还有岳母……都回来吧。”

管家应声下去,顾九思将所有人前三,他一个人坐在大堂,陪着棺材里已经没有了声息的两个人。

大堂里是飘舞的白带,顾九思想起小的时候,他初到东都来,江河背对着江柔带他到街上玩耍,那时候的东都虽然不如现在繁华,却也是熙熙攘攘,人来人往。他瞧见有人在表演喷火,拖着江河往人群里钻,顾九思个子小,瞧不到,看见其他小朋友都骑在自己父亲肩上,便拉扯着江河,指着那骑着父亲的孩子道:“舅舅,我也要,我也要。”

江河黑了脸,想拉他走,顾九思当场就坐在地上,哇哇大哭,江河无奈,咬了咬牙,终于是拖着他去买了个面具,然后又回来,将他放到了自己肩上。

“顾九思我告诉你,”江河咬牙切齿,“我老了你要不好好孝顺我,我就打死你。”

顾九思觉得自己是醉了,他仿佛是在烛火了,看着江河鲜活跳动的模样,他抬起手,撑住自己额头,低低呜咽出声来。

我如今可以孝顺你了……

他想着,可是你为什么,却这样走了?

顾九思宿醉了一夜,等第二日清晨,顾九思便得了消息,周高朗已连夜点兵,派兵前往豫州支援。

而后周高朗便准备了登基大典,两日后,正式登基。

他的登基大典非常简陋,没有任何奢华隆重的行头,朴素得一如他这个人。登基当日,他便宣布任周烨为储君,并令他坐镇东都监国,而后自己领着士兵,在第二天清晨,直奔豫州。

周高朗走后没有三日,顾家人便陆陆续续回来了,沈明和叶韵在周高朗支援之下,也回到了东都。柳玉茹因为生病耽搁了几日,最终在江河出殡前一天,终于回到东都。

她回东都的时候,东都已经恢复了过去繁华景象,毕竟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兵变,第二日就恢复了。

顾九思到城门口来接她,彼时柳玉茹坐在马车里,远远就看见顾九思一身暗红色的袍子,发带半挽头发,手持小扇站在门口,浑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。

柳玉茹马车到了,他便跳上马车来,柳玉茹歪在一边,手里抱着个暖炉,他忙上前去检查着她道:“我听闻你病了,本来想去找你,但这边事儿太多,着实抽不开。”

柳玉茹不说话,顾九思接着道:“你来的路上可吃了东西了?”

柳玉茹还是病恹恹的模样,没有搭理顾九思。

顾九思不免笑了:“竟是病得话都不与我说了。”

“你同我说,”柳玉茹终于开口了,“犒赏三军,到底要花多少银子?”

听到这话,顾九思愣了愣,随后便笑了:“原来你是同我生这气?”

“钱不是你挣的,”柳玉茹推了他一把,不满道,“你便当成纸来花。”

“我错了,”顾九思眨巴着眼,靠过去道,“你原谅我吧,我保证,绝对没下次了。”

柳玉茹听得这话,也没说话,她定定看着他,顾九思被她这么直直看着,过了一会儿,也有些不好意思了:“你这个,这么盯着我看什么?”

“顾九思,”柳玉茹叹了口气,抬手捏了捏他的脸,“你这张脸,当真太贵了。”

“千金难买你喜欢。”

顾九思高兴凑了过去,抱住柳玉茹,等抱着这个人,感觉这个人在怀里,他原本有许多俏皮话,竟也是不说了。

他靠着柳玉茹,柳玉茹抬手梳理着他的发,温和道:“沈明可还好?”

“受了点伤,”顾九思听着她的心跳,开口道,“叶韵陪着,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,过两**就能见到他们了。”

“没事就好。”

柳玉茹叹息出声,顾九思在她怀里靠了一会儿后,终于才道:“钱的事儿,你别担心。周大哥和我商量好了,钱我们借一部分,国库出一部分,借那部分国库五年内还清,又或者用等价物质押。”

听到这话,柳玉茹愣了愣,随后她笑起来:“我竟没想到你真还把钱留下来了。”

“你总不能真为了我把自个儿辛苦经营的事业一个子儿不剩的配光。”

说着,顾九思抬起头来,瞧着她道:“我如今这样子,还不如在扬州好好赌钱呢。”

“瞎说,”柳玉茹抬手戳了他的脑袋,抱着他道,“我好歹也是诰命夫人了,你要在扬州,我还能当诰命吗?”

顾九思靠着她,他也不知道怎么的,柳玉茹来,说什么他都高兴得很。

两人一起回了顾府,如今家里其他人都还在扬州,屋中就剩下他们两个,顾九思陪她梳洗之后,又同她吃了饭。等到了夜里,顾九思抱着她,柳玉茹颇有些紧张,顾九思察觉出来,用额头抵着她的颈项,柔声道:“你还病着,不闹。”

柳玉茹听了,不自觉笑了。

“你同我说说东都的事儿吧。”

柳玉茹抬手拉住他的手:“我听说,你可厉害了。”

“那你也同我说说你在黄河的事儿吧。”

顾九思温柔道:“我也听说,你可厉害了。”

柳玉茹听着,转过身来,她搂着他脖子,同他细细说着黄河上的事儿。而后顾九思又同她说着东都的事。他们都说得很平静,什么千钧一发,都化作尘烟,只要对方在这里,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。

等说到最后,两人都有些累了,柳玉茹靠着顾九思,终于道:“洛子商的手下呢?”

“宫乱当夜都跑了,我让人去抓捕,大多都在被抓到的时候都自尽了,只有一个叫鸣一的,他同我说,他想见见你。”

“见我?”

柳玉茹有些疑惑,顾九思点头道:“我将他扣押起来了,明日我会给舅舅下葬,后日我们私下给洛子商下葬,到时候我会放他出来,给洛子商送行。”

“你不恨他吗?”

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安排,有些疑惑,顾九思平静道:“洛子商有一句是对的。”

“他对不起天下人,可我顾家,的确对不起他。”

“若他活着,以他的罪行,自然要将他千刀万剐,可他如今死了,逝者已矣,愿他安息吧。”

两人说着,慢慢睡了过去。

第二日,他们送江河上山下葬。

江家在东都有祖坟,尽管当年江河在扬州买了坟地,但江柔最终还是决定,将江河和洛子商葬在东都。

“他买那坟地,是为着那姑娘,”江柔解释道,“姑娘如今已经是他**子了,便该放下了。他若活着,应当也是这样想。”

送上山那天,许多人跟着一起看着江河抬上去。

江河虽然脾气张扬,但其实极会做人,在东都人缘很好,他下土那日风和日丽,一如他这个人,便就是走,也走得明艳动人。

或许这样的人生没什么遗憾,他该做的都做了,该了的心愿也了了,因而众人倒也没有过于悲痛,只有江柔低着头,小声啜泣着。顾朗华揽着她,一言不发。而顾九思穿着孝服,亲手为他下葬。

等他的墓碑竖好之后,所有人都散去,叶韵在他碑前站了一会儿,沈明静静等着,等他们下山了,沈明才终于道:“走了。”

叶韵回过神,她点了点头,同沈明一起下山去。

下山路上,两人一言不发,沈明犹豫了片刻,终于是伸出手,握住了叶韵的手。

“我以后,会对你好的。”

他笨拙出声,叶韵听得这话,愣了片刻后,她笑起来:“你别吃醋,”她立刻道,“我只是年少被迷了眼罢了。”

“江大人这样的人,”叶韵神色悠远,“太过明艳了。”

这样风流又张扬的人,理当被众人倾慕着,骄傲来到这世间,又洒脱离开。

江河下葬之后第二日,顾家悄悄将洛子商抬上山,那天顾九思将鸣一从牢中带了出来,鸣一看着洛子商的棺椁时,神色有些恍惚,顾九思平静道:“你若愿意,便送他最后一程吧。”

“你不怕我跑了吗?”

鸣一抬手拂过洛子商的棺椁,顾九思摇头道:“你若跑了,我再抓回来便是了。”

鸣一没说话,好久后,他沙哑着声,说了句:“谢谢。”

说着,鸣一走到了洛子商棺木前的木桩上,同其他人一起,抬起了洛子商的棺椁。

洛子商下葬这件事,顾九思没让其他人知晓,悄悄抬上山后,顾九思和鸣一一起葬了他。而后顾九思将早已准备好的石碑立在了分头,鸣一看着石碑上的名字,写着“江氏知仁之墓”。

“江知仁……”

鸣一看着名字,有些茫然,顾九思站在他旁边,解释道:“母亲说,这是舅舅当年为他的孩子取的名字。君子有九思,君子知仁德。他不能连死,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。”

鸣一没说话,他早在之前便从顾九思的口中听到了洛子商的生平际遇,他静静看着墓碑,顾九思转头同他道:“你说有事要告诉玉茹,什么事?”

“还一样东西。”

鸣一回过神来,随后道:“你们同我来吧。”

说着,鸣一领着他们下山。

他们三人一起到了洛府,洛府如今已被查封,顾九思按着流程报给了周烨,而后便领着鸣一走了进去。

昔日风光秀雅的洛府,如今已是阴气森森,落满了灰尘,庭中野草滋长,更填了几分清冷。

鸣一领着顾九思和柳玉茹往内走去,慢慢道:“以前大人一直将此物保留得很好,萧公子死后,大人便告诉我,若是见到了柳夫人,他当还给她。”

说着,三人到了洛子商的卧室,鸣一打开了机关,领着他们走进了暗室。

而后他打开了一个柜子,从里面取出一把伞,他将伞交给了柳玉茹,平静道:“夫人,当物归原主了。”

柳玉茹愣愣看着那把伞,终于认出来,那是扬州码头,她随手抽出的一把纸扇。

鸣一捧着这把伞,柳玉茹看着上面绘着的兰花纹路,仿佛是回到了当年扬州,洛子商在人群中那骤然一回头的模样。

她伸出手去,脑海中闪过洛子商无数画面。

然而最终她脑海中停留的,却是萧鸣被吊在城门上,夕阳如血的模样。

本也当是好儿郎。

柳玉茹接过伞的那刻,眼泪骤然垂落,鸣一愣了愣,随后便笑了起来。

“能得夫人一滴眼泪,”鸣一温和道,“大人虽死无憾。”

当天晚上,柳玉茹和顾九思陪着鸣一在他最爱的东都饭馆吃了饭,鸣一说着他小时候,他家本为贫农,被人强占了土地,他父母无奈之下,将他卖了出来,至此他就成了奴才。

他年幼,主子喜好虐玩孩童,他人生一直过得灰暗无光,直到十一岁的时候,洛子商买下他。

那时候洛子商已经是章怀礼门下弟子,世人敬重的洛公子。

“他说我有习武天分,其实我那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,”鸣一声音平静,“可公子说我可以,那便是可以。”

“你们……”

柳玉茹干涩道:“都是这样的吗?”

“怎样?”

鸣一有些不解,柳玉茹沙哑道:“萧鸣说,他也是洛子商捡回来的。”

“是,”鸣一笑起来,“萧公子也是,当年他本该同我一起学武,但后来公子发现他天资聪慧,就引荐给了章大师。”

“既然章大师给了他这么多,”顾九思皱起眉头,“他为何,还是要杀他?”

听到这话,鸣一沉默了很久,终于道:“不是公子要杀章大师,而是章大师要杀公子。”

“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师一辈子的,可章大师知道了他并非洛家遗孤的真相,于是他想杀了他。公子那天胸口有一剑,那便是章大师刺的。”

“若章大师不给公子那一剑,不逼着公子杀了他,好好活着,或许……”

鸣一沉默下来,随后笑了笑道:“都过去了,罢了。”

鸣一好好吃完了饭,顾九思和柳玉茹送着他回了牢狱中。顾九思叮嘱了他几句后,安抚道:“不久后,李大人会亲自审你的案子,他向来公正,你不必担心。你做了的,当还,没做的,也不会强行扣给你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鸣一笑了笑,“让您操心了。”

顾九思没说话,他从没想过,自己和洛子商的人,竟也有这么说话的一日。

他沉默了片刻,终于只是点了点头,随后拉着柳玉茹的手,同鸣一告别后转身离开。

鸣一跪坐在地上,他看着顾九思和柳玉茹牵手的背影。

顾九思与洛子商身形相似,鸣一看着他,就仿佛是看着另一个洛子商,他骤然叫住顾九思:“顾大人!”

顾九思停住脚步,同柳玉茹一起回过头去,看见鸣一看着他,有几分迟疑道:“做一个好人,是什么感觉?”

顾九思沉默了片刻,随后道:“便是,觉得这世间无一不好,无一不善,觉得内心坦坦荡荡,无所愧疚。生来欢喜,死亦无愧。”

听到这话,鸣一笑起来:“若得来世,”他温和道,“也愿能似顾大人。”

顾九思没说话,许久后,他终于道:“若得来世,愿君生得太平世,一世顺遂无忧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鸣一笑着开口,顾九思拉着柳玉茹,终于走了出去。

他们刚走出大狱,就听得后面的骚乱声,顾九思回过头去,见到狱卒冲出来道:“大人,鸣一自尽了!”

顾九思并不奇怪,他点了点头,随后道:“好好安葬吧。”

说完之后,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,走出门去后,天有些冷,顾九思抬起手,搭在柳玉茹肩上,用衣袖盖着她,怕她被风吹着。

柳玉茹同他走在夜里,突然道:“九思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还想挣钱,挣好多钱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可这一次我不为你了,”柳玉茹出声,她看向旁边的人,笑着道,“我想建善堂、建学馆。我想过了,”柳玉茹声音温柔,“我不在意洛子商、萧鸣、鸣一他们这些人做过什么好事,因为这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结果,可是我希望,这世间再不要有他们这样的人了。”

“萧鸣有才华,便该有个地方,让他好好读书。鸣一家中贫寒,也该有一条出路,不至于在孩童受尽折磨却求生无能。洛子商就算被遗弃在寺庙,也不该养父被人打死而无处伸冤……”

“这世上不该有这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。”

“好。”顾九思揽着她,温和道,“我陪着你。”

柳玉茹听到这话,转头看她。她面前这个男人,这么多年,都一如往日,经历世事,却永远如此清澈干净。

普通人,于淤泥中沉沦,于黑暗中绝望。

可顾九思却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光,他若陷于泥塘,他会清干净淤泥,还这池塘一片清水;他若身处于黑暗,他会成为自己的明灯,照亮前路。

他是众人身边一根绳子,一道墙,他守着所有人的底线,永不退让。

因为有这样的人,所以才有更多的人于暗夜中睁开眼睛,见得天光破夜,止住人世间累累罪行。

顾九思揽着柳玉茹,他们并肩而行,慢慢走在回家路上。

柳玉茹一抬眼,看见天上星光璀璨,闻见风中夹杂山河花香。

“顾九思。”

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,顾九思抬眼看她,柳玉茹抿唇笑了笑。

“没什么,”她抓了他的手,笑着道,“我带你回家。”

康平元年,大夏哀帝废内阁,引天下动乱,顾九思谋定全局,夺扬州、救豫州、平黄河大灾,守东都百姓,救大夏于水火。

安建元年九月,哀帝禅位于殿前都指挥使周高朗,彼时大夏正临战火,太宗御驾亲征,留太子烨监国,擢顾九思为左相,叶世安为右相,沈明为殿前都指挥使,留守东都。

太子烨监国期间,轻税轻徭,广开商贸,补贴耕农。又有富商顾柳氏,内修善堂,外建商交,引各国之粮、各国精艺之术于大夏,使得物资繁盛,百姓安康。

安建四年三月,太宗攻下益州,一统山河,回东都后,因多年奔波,痼疾难消,不堪再受案牍之累,传位于太子,并立此子周平为储。

周烨登基那日,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,当时春花开得真好,周烨于祭坛设典。

因大夏广交海外,那一日各国来贺,使者加上朝臣,祭坛挤得满满当当。

周烨从宫中乘坐马车到达祭坛,他身着冕服,上玄下赤,绘章纹于衣上,再着蔽膝、佩绶、赤舄,顶十二旒冕冠。周烨有些紧张,他挺直腰背,目不斜视,从他出宫起,他便听到百姓的欢呼声,他的马车行过,便看见百姓都跪了下去。

他听着这些声音,感觉内心一点点安稳下去。

这是他的大夏。

这是他、顾九思、沈明、叶世安、柳玉茹、叶韵、李玉昌……他们一个个人,用尽一生去建立、又即将付出的国家。

他从皇宫行到祭坛,而后由太监搀扶着下了马车,接着他步入祭坛之中,便看见红毯一路铺到高台之上,而高台之上,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臣子,两人一个台阶,一左一右站立在两侧。

他们都穿着了祭祀特有的华服,顾九思为红色,叶世安为白色,头顶玉冠,腰悬古剑,而他们之下,是李玉昌、沈明、秦楠、傅宝元……

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,他们面上带笑,似是朝阳,又似春光。

周烨按着礼仪,在礼官祝词之中,朝着高台走去。

而这时,东都城楼之上,叶韵领着芸芸宋香一路小跑着上了城楼。

“玉茹玉茹!”

叶韵朝着城楼上的大钟跑过去,高兴道:“到了,陛下到祭坛了!”

大钟旁边立着一个紫衣女子,她神色温和,气质端庄。

这是由周太宗钦赐‘柳夫人’称号的大夏第一富商,当朝左相之妻,柳玉茹。

按照祖制,她们没有去祭坛参加登基大典的资格,可是周烨为表这些年柳玉茹对大夏的功劳,特意让她成为登基大典的敲钟人。

当钟声响起,祭典便正式开始。

这是大夏史上第一、也是唯一一个身为女子、且为商人的敲钟人,然而这样的殊荣,对于柳玉茹而言,似乎并不重要。

她依旧同往日一般,从容又平和。

叶韵比她激动太多,她看着柳玉茹的模样,不由得道:“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萨?能不能给点反应?你不觉得高兴吗?周大哥要登基了,我们的时代就要来临了。”

柳玉茹听到这话,抿唇笑起来:“我们的时代,不早开始了吗?”

这话把叶韵说愣了,便就是这一刻,宫人跑上来,同柳玉茹道:“柳夫人,可以敲钟了。”

柳玉茹听得这话,她点了点头,她抬起手,扶住木桩,然后朝着古钟撞去。

一下、两下、三下……

天子为九,她一共撞了九下。

在她撞第一下时,城中鸟雀惊飞而起,彩带从天而降,烟花震响东都,各地设好的舞坛之上,女子水袖如花绽放而出,丝竹管乐喝着百姓欢呼,环绕东都。

顾九思在阳光中仰起头,看向远方城楼。

他的目光一路穿过祭坛围墙,穿过屋顶瓦檐,穿过塔楼望台,直抵城楼最高处。

他隐约看到城楼之上,那一袭紫衣于风中翻飞招摇,花缠香风拂过大夏广阔国土——

歌舞盛世,光照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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