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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苦来哉,一个两个,都往浑水中淌,沾染一身污黑,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。
燕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,不过一步开外的距离,却仿佛隔着漫漫沙海,一眼望不到边际,遥不可及。纪鋆在看他,他也在看纪鋆。纪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权,都乃人之常情,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,有志向有野心总要拼一把才肯甘心。但错就错在纪鋆想要的东西里,有他们要守的。
矛盾就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,没有人能视而不见。
他始终坦然,没有避开纪鋆的视线,道:“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开始,我便起了疑心。”
“是吗?”纪鋆有些笑不出来了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忽然一扬手,道,“弓箭手!”
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,齐刷刷拉开了弓,指向太子一行人。
箭头在灯火照映下,泛着泠泠冷光。
太子胆怯,一把将自己的衣裳下摆攥进掌心,用力攥紧。
站在他边上的汪仁却只温声劝慰道:“殿下莫怕,不过是几支箭罢了。”
听着他可以放得轻柔和缓的声音,太子攥着衣裳的手这才松开了一些。但他仍旧惴惴得厉害,丧钟敲响的时候,他还在温书,正看得入神,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沉而闷的钟声……这是他这辈子,听过的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……
他知道,这是父皇去了。
他靠在榻上,手捧着书卷,突然之间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悦自心底里缓缓地涌上来,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怆跟无措。父皇去了,他竟觉得高兴……他竟会觉得高兴?陡然间,他便觉得自己悲哀得可怕。
眼下,他坐在辇上,被人用箭指着,心里五味杂陈,舌尖却泛着苦。
他不认得对面站着的人,但他知道,那是他的堂兄纪鋆,靖王府的世子爷。
父皇才去,靖王府的世子就领着黑压压的人站在了东宫的地界上,这是想来要他的命了!
太子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僵硬,动弹不得。
站在远处的纪鋆,亦觉凉意上涌。但他既忧虑着燕淮跟汪仁的交情,又怎会全不部署?他拉拢梁思齐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。大军在手,他方才能够安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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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鋆侧过半个身子,朝着梁思齐看去,喊了一声“梁大人”。
灯光通明之下,梁思齐眉宇间的沉沉郁色顿时凸显无疑。
与此同时,燕淮面向他往后退开了一步,口中泰然说道:“眼下收手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”
伴随着他的话音,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来,将纪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尽数射杀,转瞬间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,发出“怦怦”几声闷响。
在场众人大惊,纪鋆脸色铁青,但却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震骇之色。
他二人自幼长在一处,深知对方的手段跟本事,绝不会轻易小觑。
他有部署,燕淮自然也有。
有血在青砖地面上蜿蜒,滴答答的响。
四周静谧得骇人,纪鋆听着,仔仔细细听着,突然皱紧了眉头。一定有什么,被他给忽略和遗漏了——
然而究竟是什么?
时不待人,局面紧绷,他已没有多余时间可来思量。
宫内队列在汪仁一声令下,已稳步朝着外头而来,竟是已准备朝着肃方帝那厢去了。如此胸有成竹,没有半分迟疑的举动,愈发令纪鋆眉头紧锁,面沉如水。
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,长而重,像将这辈子的气都给一股脑叹光了。
“十一,你我本情同手足……”
“……是啊,情同手足。”燕淮身形微顿,他该如何说,他们非但情同手足,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?
当着纪鋆的面,他说不出口。
纪鋆浑然不知,叹着气眼中却几欲喷出火来,兀地一眼扫过去,说道:“你也不必劝我收手,你向来知道我的为人,事到如今,我焉会收手?倒是你,十一你眼下停手,一切就都还不晚。你我就算不论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,那也还有同门之谊,只要你回头,咱们还是兄弟!”他口中的话没有丝毫停顿,“还没有非到鱼死网破不可的时候,你且住手,不要逼我……”
——亲手杀了你!
他强忍着,到底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来。
可他不必说,在场的人也全都听得明白。
燕淮却在笑,笑着摇了摇头,而后长叹一气,道:“这局棋上,没有回头路。”
他白劝纪鋆,纪鋆也不过白白劝他。
兵戎相见,是必然之事。
“你既不悔,我自然也不悔。”纪鋆站定,霍然扬手,“夜深了,太子殿下也该好好歇着了!”歇过永夜,再不醒转。
话音未落,突然有一人附到他身边,低低回禀:“遍寻不见惠和公主的踪迹!”
纪鋆闻言,双目一敛,“娘娘呢?”
“暂还不知。”来人垂首低语。
白老爷子领着的人径直去见了皇贵妃,然而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出,暗夜里充满诡谲,变幻莫测。
纪鋆心头微惊,疑惑更甚,他究竟算漏了什么?
“杀无赦!”他一把将手收回,喝道。
燕淮亦开了口:“留靖王世子的命。”
风声大作,枝叶被吹得簌簌回响,喧闹嘈杂。纪鋆却还是将燕淮的话听了个清楚,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。他登时大怒,一把拔出所佩长剑,直指燕淮,厉声道:“十一!你怎么敢?!”
怎么敢才在他下了“杀无赦”的令后,要人留他一命?
他的命,焉要他燕淮来留?
这局棋,他还有大片余地,最终被杀得片甲不留的人,绝不会是他!
燕淮说出的短短七个字,像一根针,刺入了他的心肺,尽根没入,再也拔不出。
纪鋆的声音冷得犹如数九寒冬里的冰水:“你怎么敢?”
他反复质问着燕淮,却不过是在问自己。他还欠着燕淮一条命,他怎能忘恩负义?可成大业者,莫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而行的,他又怎能例外?然而燕淮的命令,却将他衬得像个小人,卑鄙无耻,滑稽可笑!
纪鋆恼羞成怒。
燕淮却依旧平静以对:“师兄知道,我一直都敢。”
他第一次杀人,就比师兄弟们更麻利果决,除了阿蛮,没有什么值得叫他犹豫。
纪鋆见他这般自若,却愈发气得哆嗦,在夜风里将长剑“铮”一声掷于他足下,森然道:“罢了!”转瞬又道,“梁大人还待何时?”
兵戎相击的金石之声,便随着话音在他身后响起。
然而他没有听到梁思齐吭声。
纪鋆微惊。
黑暗中却有人悄无声息地疾步而来,走至燕淮身侧,并不压低声音,只回禀道:“宁寿门外二百人,已尽数诛灭。”
不及纪鋆诧异,又来一人,同样步至燕淮身旁,道:“长闲宫外,已清。”
不过转瞬之间,燕淮身边已聚了一圈的人。
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处地方,代表着纪鋆带进来的人,已悉数被诛。
燕淮手下有人,纪鋆知道,他甚至知道锦衣卫所里的人,如今名义上不在燕淮麾下,却依旧是他随时可以调控的势力。可仅仅只是这些,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对抗,更不必说他手中还有梁思齐这张牌!
燕淮是哪里来的人?
灯光火光,刀光剑影,血光弥漫。
太子惊叫了一声,僵直地坐在辇上。
他不想看,汪仁却一定要他看。太子的性子,不像肃方帝,倒有些像是早前的庆隆帝,绵软多过于强硬,聪慧有余,却缺乏身为帝王需要的杀伐果断。汪仁制止了他想要别过头去的动作,冷静地道:“殿下应当仔细看着才是,这样的场面,只怕下一回见就得是殿下宾天的时候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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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子听到“宾天”二字,悚然一惊,转头直直看向汪仁。
哪有内侍,敢当着储君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?
可汪仁非但说了,说得还这般若无其事,云淡风轻。
太子傻了眼,一瞬间连害怕都忘了。
怔仲间,距离他并不远的厮杀场景,愈发激烈。
纪鋆的脸色已难看至极,身边围着一行护卫,却并无人上前取他性命。因为燕淮有令在前,留他一命。
正当纪鋆心念纷杂,面冷如冰之际,他忽然瞧见黑暗中又来一人,只这人却并没有朝着燕淮而来,反倒笔直地朝着梁思齐去了。那是梁思齐的副将,穿着戎装,浑身浴血。
他在灯火喧嚣中,对梁思齐道:“大人,除了前往皇上寝殿的白家一行外,其余人等,已尽数掌控。”
“轰——”一声,千重宫阙,似在纪鋆面前轰然倒塌。
他只觉眼前发黑,喉间腥甜。
梁思齐,事到临头竟然反戈了!
纪鋆冷冷望着梁思齐,道:“梁大人。”
“世子爷,臣也是无奈。”梁思齐面色愈黑,依旧称臣。这会听上去,却像是讥讽。纪鋆蓦地烦躁起来,双唇翕动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他怎么会漏算梁思齐?不论如何权衡利弊,梁思齐都不该倒戈相向才是!
手中剑柄上刻着的花纹深深印进掌心,他冷笑,大笑,苦笑……而后问燕淮:“你做了什么?”
燕淮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青瓷瓶,轻轻一晃,里头发出清脆的几声叮当声响,似有玉珠滚动。
他去了塞子,将里头装着的东西倒在了自己掌心里。
只一枚小丸,果真似玉一般。
纪鋆心惊,蓦地想起来一事,扭头看向梁思齐,摇头讥笑:“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?”
梁思齐没应,却也不曾辩驳。
纪鋆的心就沉了下去。
“十一你,竟连这些手段也用上了?”纪鋆低声说道。
燕淮伸出手去,看着梁思齐笑了下,道:“兵不厌诈。”
他自小服食毒药,体质特殊,不惧旁人用毒。这件事,若非亲近之人,却是不知。梁思齐同他本不相熟,自然丝毫不明。他约见梁思齐,梁思齐见一个分明已经死了的人却约了自己,哪有不赴会的道理。
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,就难以就此消弭。
而梁思齐这样的人,又向来自视甚高,焉会怕他。
故而他一下帖子,梁思齐便应了。席间饮酒,他一杯接一杯,梁思齐却是一滴未沾。然而有戒心的人,有些时候却更容易中招。他亲手递了一张字条给梁思齐。
梁思齐不会假手于人,亲自展开来看。
字条上只有两个字。
有毒。
梁思齐当即变了脸色,可已然中招,幡然醒悟也是来不及了。
燕淮每次派人为他送去半颗解药,延缓毒发。真正清毒,需等到局定之后。梁思齐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,不得不屈从。再严谨的人,亦有掉以轻心的时候。
梁思齐中了招,为了活命,只能反戈。
他并不看纪鋆,只大步上前,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药。完整的一颗,服下便能解毒。他已看遍大夫,此乃西域奇毒,无法解去,只得等着燕淮的解药。他抬手去拿药,斜刺里却蓦地飞出一支箭,径直洞穿了他的心口。
梁思齐僵住了,殷红的鲜血霎时便浸透他的衣衫。
纪鋆在风声中冷冷地笑:“不忠之辈,怎能久留。”
梁思齐的副将震怒,拔剑要冲。
“虎符在我手中,尔等怎敢?!”纪鋆笑得更冷。
诸人皆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