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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天枢愣是没看明白这无比诡谲的一手是怎么来的，情急之下，他抬起自己那条断臂，断臂上接的长钩一下格住了熹微，铁钩禁不住宝刀一撞，裂缝顿时蛛网似的弥漫开。沈天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，脸色骤变，失声道：“枯荣手！”</p>
枯荣手，何等声威赫赫、举世无双，而后销声匿迹数十年，竟至泯然无踪。直到段九娘那疯婆子在华容城中现身，才叫人隐约想起一点——当年那横行关西的荣光。</p>
可那疯婆子不是死了吗？</p>
枯荣手不是早就失传了吗？</p>
电光石火间，沈天枢眼前闪过那滚在地上犹不肯瞑目的头颅，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他肝胆上升起，顺着微末的良心，一下戳破了他画皮似的声势。</p>
沈天枢目眦欲裂，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：“不可能！”</p>
周翡刀尖微晃，当着他这一声“不可能”，周身内力再次于盛衰两极中回转一圈，蓦地施力。沈天枢现如今的功力，能算是天下第一人，周翡当然远不是对手，哪怕她再练上二十年的枯荣真气也未必赶得上。他本可以在熹微与长钩接触的瞬间便将周翡从墙头上震下去，周翡不死也是个重伤，可他竟迟疑，甚至退却了。两股力道相撞，铁钩炸起的铁片四下乱飞，一时间，沈天枢竟仿佛难当其锐，独臂微颤，后退了半步。</p>
周翡也被这一下逞强震得内息翻涌，她一咬牙端平长刀，忽略了自己发麻的手腕，脸上硬是没露出破绽，同时心思急转——拳怕少壮，鬼怕恶人，那么……北斗的贪狼星君又怕什么呢？</p>
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她心头，周翡抬起头，冲沈天枢笑了一下，少女的笑容为刀光所映，竟无端多了几分莫测的血气：“我不可能参透枯荣真气吗？”</p>
沈天枢咬牙：“你这个——”</p>
“沈大人，您方才还说，未曾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，甚是遗憾呢。如今我这亲眼见过南北双刀、学过枯荣手的后辈还在，不正好给您大成的神功当磨刀石吗？”周翡打断他的话，“不过沈大人，倘若段九娘在世，你真敢上前与她一较高下吗？‘职责在身……未能全心投入，神功晚成……’哈！”</p>
沈天枢双目一红，一掌朝她当空拍来，竟是使了全力，窄巷两侧的矮墙轰然倒塌。周翡强提一口气，纵身落地，脚尖尚未点地，沈天枢已经追至，碎石子飞起丈余高，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，纷纷闪开。</p>
沈天枢怒喝道：“小**人找死！”</p>
周翡将流转不息的枯荣真气提到极致，手中熹微仿佛当年拨开牵机的柳条，叫人眼花缭乱，嘴里仍然不依不饶：“啊，我明白了，你是根本不敢，因为你这‘第一人’是自封的，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，让人发现你只是……”</p>
一颗碎石从周翡颈侧险险地擦了过去，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。周翡身形一滞，沈天枢杀招已在眼前，在北斗贪狼面前，退却就是找死，因此周翡不退反进，一道刀光，“山”字诀凌空劈向沈天枢面门。沈天枢怒极，不躲不闪，一掌拍在熹微上，他掌心仿佛是个沼泽，牢牢地吸住了刀身，排山倒海似的内力自粘连的刀身上传来，直逼周翡，逼她撒手弃刀。</p>
在沈天枢面前，周翡这刀弃也是死，不弃也是死，要是她不肯撒手，就得被沈天枢一巴掌拍个实在，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，撒手弃刀，不外乎一败涂地，非得被沈天枢拍成柿饼不可。</p>
然而周翡撒了手，却并未弃刀。</p>
不远处的杨瑾余光瞥见，刀背上的金环齐齐“哗啦”一声。刹那间，周翡好似与刀光融在了一起，整个人成了一把人形的窄背刀，去向与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辙，全然不着力，仿佛一片黏附在刀身上的枯叶，随着沈天枢的掌风飞了出去。下一刻，真刀的刀柄碰上了人形刀的手——</p>
如同广袤的草地上春风吹又生的新芽，一夜间便能声势浩大地席卷荒野，高耸的河冰轰然开裂，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。枯荣真气从极衰走向极盛，附在刀尖上，刀尖划出了一个璀璨的弧度。</p>
破雪刀，不周风！</p>
沈天枢的瞳孔几乎要缩成一点，旁人根本看不清他们两人的动作，只能听见空中传来一阵乱响的金石之声，随后两人仓促分开。沈天枢晃了晃，周翡踉跄着从墙头翻下来，一时竟站不住，只能以长刀拄地，略一弯腰，一行细细的血迹就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。</p>
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迹：“……让人发现你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废物，跟其他六个北斗一样，都是狗。要不是你们这群恶犬抱着团作恶多端，江湖中哪儿有你沈天枢这一路货色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？别哄着自己玩了。”</p>
沈天枢面色铁青，竟好似比周翡还狼狈。他一生自负武功，虽位列北斗之首，却素来以与北斗陆摇光、谷天璇、仇天玑等跳梁小丑并列为耻。他觉得自己是隐世的高手，是堪与双刀一剑比肩的大恶人、大魔头，纵然遗臭万年，也让人闻风丧胆，他愿意可憎、可恨、可怕，却绝不能可鄙、可笑。</p>
然而倘若段九娘还在世，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这半吊子的小小后辈，而是那些老怪物亲临，他真敢为了证道，一对一地同那些老怪一决高下吗？那么他这许多年来聊以**的自欺欺人，岂不是如那镜花水月一般，轻易就碎了？</p>
周翡牙尖嘴利，一句就戳中了他最隐秘的卑鄙心思。沈天枢双目中风雷涌动，疯狂的杀意锁定了周翡，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而下，远在数丈之外的木小乔手中琵琶弦“铮”一声断裂，朱雀主的内息竟有些翻涌。</p>
直面沈天枢的周翡只觉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断裂，她却忽然偏头去看谢允，谢允的目光几乎已经涣散，熬干了神魂，只剩一点微光，勉强能看清周翡影影绰绰的轮廓。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，对她比口型道：“天下第一啊。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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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论眼前强敌者谁，不论你是不是遍体鳞伤、狼狈不堪，也不论你神功几层、声名几丈……</p>
那年你带着一堆不知所云的瓶瓶罐罐，在北斗围山之时，从那逼仄狭小的山中地牢里一跃而下，不假思索地同我说出“交代重要”——你就是我心里的天下第一。</p>
周翡的眼圈一下红了。</p>
刀剑声、落雪声，都开始远去，谢允的视野暗了下去。红衣、霓裳、大魔头的琵琶、南疆小哥的黑脸……渐次沉寂。</p>
终于——</p>
终于，他眼里只剩下那一线熹微一般的刀光。</p>
阿翡，今日暂别，二十年后，我仍去找你，他心道，要一言为定啊。</p>
这时，沈天枢动了，他脚下的石墙一裂到底，铺天盖地的一掌压向周翡头顶，打断了仓促的生离死别，周翡不躲不闪，手中熹微凝成一线，螳臂当车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枢。不远处木小乔冷哼一声，长袖一摆甩开童开阳，直奔沈天枢后心。</p>
就在这时，突然有人大叫一声：“小心！”</p>
话音未落，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蛾似的扑了过来，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竟让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。木小乔的脚步突然顿住，沈天枢只觉一股大力反噬，急忙抽身撤力。周翡刀尖走偏，几乎趔趄了一下，侧身撞在身边矮墙上。</p>
那不速之客大大咧咧地飘落到三人中间。</p>
“飞蛾”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，周翡被那张突然冒出来的骷髅脸吓了一跳，本能地将熹微横在身前：“你是谁？”</p>
“飞蛾”却没理她，周翡这才意识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后。只见那骷髅脸的“飞蛾”张开两片扁唇，号叫道：“死了，哈哈！报应！”</p>
周翡很想回头看一眼他说谁“死了”，可无论是这个诡异的骷髅脸，还是不远处的北斗贪狼，都叫她不敢分心。</p>
“飞蛾”的目光倏地移回来，这回，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。周翡一愣，觉得那疯癫的眼神叫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，可还不待她仔细回想，对方便扭头望向沈天枢，口中“嘶嘶”作响地低声道：“北斗？”</p>
沈天枢眉头一皱：“来者何人？”</p>
那“飞蛾”全然不理会，人已经腾空而起，不置一词地直接扑向沈天枢。沈天枢脸色一沉，当胸一掌拍了出去，将那人前胸后背打了个通透，近在咫尺的周翡都听到了骨骼尽碎的声音。</p>
那骷髅脸的“飞蛾”瘦得惊人，后背不自然地凸起，折断的白骨连他的皮与外袍一同刺破，支棱八叉地带出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来。饶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，见了此情此景，也不由得有些恶心。</p>
更离奇的是，那“飞蛾”被打成这样，竟不肯死！</p>
他好似不怕疼、不怕打、死而不僵，背着一身稀烂的骨头，竟能强行突进两步，低头一口咬在了沈天枢的独臂上。</p>
周翡脑子里一道流光划过，难以置信地脱口道：“药人！”</p>
沈天枢先是惊怒交加地骂了一声，使了蛮力要甩开这疯子，骷髅脸脆弱的脖颈被他扭出了一个巨大的折角。若是常人，脖颈已断，早该死透了，可那骷髅脸不知是何方妖孽，命门活似长在了门牙上，眼看脑袋都要被揪下来，依然咬紧不放。</p>
沈天枢强提一口气，正打算将这颗妖孽头颅打个稀碎，可他这口气还没提到喉间，整个人突然一颤，接着，堂堂贪狼竟忍无可忍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惨叫了起来。一股黑紫气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上涌，而沈天枢一臂已失，原本代替胳膊的长钩又不巧被周翡绞碎了，情急之下，居然来不及壮士断腕。黑气如龙，转瞬便越过他肩头，直接冲上了他的脖颈和脸！</p>
周翡：“……”</p>
她手中刀尖都没来得及垂下，已经被这变故惊呆了。</p>
沈天枢一边惨叫，一边四处乱撞，周遭矮墙都在他倾泻的真气中遭了殃，周翡被迫后退，连昏死过去的赵渊也被惊醒了，不巧被正好后退的周翡一脚踩中了小腿，当即哼出了声。</p>
周翡这才注意到皇帝这个金贵人物，突然明白了那“飞蛾”方才往她身后看什么。电光石火间，她明白了前因后果，连忙一抬手压住赵渊肩头，低声道：“别动！接着装死，不然我保不住你。”</p>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