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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天枢一阵抵死挣扎,暴虐的内力乱窜,骷髅脸的“飞蛾”自然首当其冲,他周身的骨头好像没堆好的秸秆,四处裂着,将一身宽大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。</p>
接着,沈天枢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抽干了皮囊,周翡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迅速萎缩下去,肌肉转瞬消失,绷紧的人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,从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了头颈,无声无息地往后仰倒,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“蛾子”一起,颓然扑倒在地。</p>
而直到这时,高喊“小心”的应何从方才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帮禁卫赶到。周翡看了看那支离破碎的“黑蛾子”,又看了看应何从,低声道:“他……他是……”</p>
应何从瞥了一眼已经被几大高手制住的童开阳,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片刻,才说道:“疯了,这个殷沛绝对已经疯了!他用自己身上残存的蛊毒养着那母蛊的尸体,又不知用了什么怪方,将那母蛊的尸体炼化吸进自己体内……”</p>
周翡:“什么?”</p>
应何从不耐烦地解释道:“就是他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蛊母,这回懂了吗?!”</p>
话音刚落,那殷沛“骨碌”一下,从已经被吸成了一具干尸的沈天枢身上滚了下来,露出满是血迹的脸,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。他着实像个活鬼,禁卫们纷纷冲进来,扶起踉踉跄跄的赵渊,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。</p>
周翡一抬手,把应何从拦在身后,警惕地看向殷沛。</p>
众目睽睽之下,那殷沛仰面朝天,竟仿佛在笑。</p>
周翡试探性地往前几步,走到他面前。殷沛似乎认出了她,吃力地伸出仅剩的一只手,指了指周翡,又艰难地打了个回弯,指向自己。</p>
“你……你什么?”周翡不明所以地皱眉,见那殷沛颤颤巍巍地举着爪子,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自己。</p>
周翡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,试探道:“你想说……你是殷沛?”</p>
殷沛像条垂死的鱼,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挣动着,眼睛里的光却炽烈了起来。周翡低头看着他,透过他炽烈的目光,恍然明白了他这许多年来的执念与痛苦,她以熹微拄地,吃力地半跪下来,低声道:“你叫作殷沛,是殷闻岚之子,殷家庄唯一的幸存者,又被北刀纪云沉养大,出身于……”</p>
她话音一顿,见殷沛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剑鞘,缓缓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。这不过是区区一个藏剑之匣,然而山川剑死于此物,青龙主死于此物,冲云道长也死于此物。</p>
殷沛守着这把剑鞘猜忌了一辈子,至此,他好似终于明白,这不是他的东西。</p>
周翡的目光从山川剑鞘上掠过,喃喃道:“……出身于……”</p>
那只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,砸起了一小圈尘埃。</p>
“……名门正派。”</p>
殷沛眼睛里疯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迹一起暗淡了下去,不知听没听完她这句“盖棺论定”的话。</p>
周翡呆呆地与那不似人形的尸体大眼瞪小眼,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,应何从却一把推开她,两步扑到殷沛的尸体前,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小壶,丝毫不顾及什么“死者为大”,一刀豁开了殷沛的心窝,一股腥臭扑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涌入那小壶里。</p>
“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蛊。”应何从原地跳起来,将那泛着异味的小壶举起来给周翡看,狼狈的脸上好似点着了一大团烟火,“快点,你不是自称学会了齐门那什么‘阴阳二气’吗?”</p>
周翡只是看着他,一动不动。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,方圆几丈之内落雪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,怎会不知道那人已经没有气息了。</p>
应何从一把抓住她的肩头,冲着她的耳朵大叫道:“你发什么呆!”</p>
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,低头避开他的目光,小声道:“晚了。”</p>
应何从呆了片刻。</p>
“我……”周翡轻轻一抿嘴,“算了,也算是命吧,没什么……”</p>
应何从不等她说完,就大叫一声打断她道:“我是大夫,我还没说晚呢!”</p>
他一把拖起周翡,生拉硬拽地将她往谢允那里拖:“我是大药谷正根的传人,我药谷有生死者、肉白骨之能,我说能治就能治!”</p>
周翡:“应兄……”</p>
“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,比别人凉、比别人气息微弱怎么了?你没听说过人也是会被冻住的吗?”</p>
周翡脚步有些踉跄,她突然很想对应何从说,当年永州城外,她脱口便骂他这大药谷“浪得虚名”,其实只是因迁怒而起的口不择言,并不是真心的。</p>
应何从将她拖到谢允面前,谢允已经无声无息,身上落了一层化不开的细雪,像是个凝固在时光里的冰雕,面朝着她方才与沈天枢对峙的方向,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。</p>
应何从蓦地扭头,一字一顿地问道:“周翡,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呢?”</p>
周翡怔怔地看着他。</p>
应何从掀起衣摆,直接跪在地上,果断地割开谢允的手掌,强行折起冻硬的四肢,将他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,又把致命的毒血滴在了谢允身上:“我先将蛊毒逼入他手厥阴心包经,直接入心脉,只有两种枯荣相依的内力能将蛊毒逼入再带出来,蛊毒不入则无用,入内出不来则要命,洗髓三次……我说,你还有力气吗?”</p>
周翡离开齐门禁地之后,明知没有希望,一路上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吕国师记载的“阴阳二气驱毒”之法反复默诵,此时虽然神魂不在家,却仍然能按照他的话照做。</p>
据说死人的身体,倘若以外力强行打通经脉,也能有一点动静。周翡茫然地想着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</p>
生在凡尘里,其实各自魇在自己的魔障里,谁也拉不动谁,一如谢允是周翡的魔障,大药谷是应何从的魔障,他们两个走火入魔的人,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一个衣冠不整的死人,好像这样鸡同鸭讲地拼尽全力了,磐石便能转移似的。</p>
然而……</p>
毒血分三次,一点一点地被推入谢允身体,及至一滴不剩,黑血又被重新逼出来。霓裳夫人等人谁也不敢打扰,静静地围在一边,连赵渊也一声不响,只将禁卫与一干守军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。</p>
满壶毒血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,可是谢允依然没有一点动静。</p>
寒冬腊月天里,周翡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,周身已经被热汗湿透了,一阵寒风吹过来,她已经再没有力气,受伤的肺腑疼得发木。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,似乎是想站起来,又脱力坐在了地上。</p>
无边的疲惫像关外的大雪,将喜怒哀乐一起埋了,周翡像个反应迟钝的人,方才应何从将疯狂的希望强行塞给她的时候,她没来得及欣喜若狂,此时再一次失望,她也没来得及痛彻心扉,依旧是怔怔的。</p>
霓裳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,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,小声劝道:“孩子,咱们尽人事,听天命吧。”</p>
尽人事,听天命。</p>
周翡极轻地颤抖了一下,她抬了头,目光空落落地指向晦暗如许的天色,星星点点的落雪冰凉地落在她脸上,将她灼热的眼眶一点一点地冻住了。</p>
什么是天命呢?</p>
她说不清,破雪刀借“山海风”之力,传到她手里,将“无常道”走到了极致,可是凡人的“无常”,如何能度量星辰日月、兴衰祸乱呢?</p>
三年,她挣命似的走遍南北东西,到头来,终归是一脚踩空、无济于事。</p>
周翡抓住霓裳夫人的手,借力站了起来:“是,我……”</p>
我什么?她说不出了,胸口空荡荡的一片,连两句场面话也说不出来,南都金陵,累世的富贵温柔乡,一时间,忽然荒凉得四顾茫茫,叫人不知该何去何从。</p>
周翡晃了一下,霓裳夫人连忙扶住她,正要说什么,就在这时,应何从突然叫了一声:“别动,快看!”</p>
周翡猝然回头,只见谢允掌心被划破的地方,本来泛白的皮肉之下,竟缓缓泛了红,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,冒出了细细的血珠来!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