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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先生手里的勺子无意识地在锅里搅着，目光却似乎已经飘远了，好一会，才缓缓地说道：“安定侯姓顾名昀，字子熹，是先帝长公主与老侯爷的独子，自幼父母早逝，被今上所怜，养在宫里，又特赐袭爵，本是个天生的富贵闲人，却非要去西域吃沙子，英雄不英雄的，我是不知道，恐怕脑子不太好。”</p>
沈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，衣角上还沾着钢甲的油污，脖子上挂着一块倒霉的围裙——这两兄弟一起凑合着过，家里也没个女人，一个比一个不像话，那围裙不晓得是不是拿回来就没洗过，早看不见底色了，裹在身上不伦不类。</p>
唯有那张脸轮廓分明。</p>
沈易鼻梁高挺，不说笑的时候，侧脸近乎是森然冷淡的，他眼皮微微一颤，忽然出声道：“自老侯爷去后，玄铁营功高震主，为上所忌，加上朝中佞臣媚上者横行……”</p>
一直没吭声的十六忽然开口打断他：“沈易。”</p>
灶边的两人一起望向他，十六正盯着门框上一个小小的蛛网。</p>
十六喝酒不上脸，脸色越喝越白，一点情绪都收进了眼睛里，看不分明。</p>
他低声道：“别胡说八道。”</p>
沈氏兄弟平时非常没大没小，做兄弟的不敬兄长，兄长也把兄弟宠得没有人样，天天从早吵到晚，可感情是很好的。</p>
长庚从未听见十六用这种生硬的口气说过话。</p>
他生性敏感，不明就里，深深地皱起眉。</p>
沈易牙关绷紧了一下，意识到长庚在观察他，勉强收敛住情绪，笑道：“算我失言了——不过诽谤朝廷难道不是茶余饭后的下酒菜吗？我不过随便说说。”</p>
长庚察觉到气氛尴尬，便机灵地岔开了话题，问道：“那从北伐到西征中间的十年里，玄铁营归谁管？”</p>
“没人管，”沈易道，“北伐之后，玄铁营一度沉寂，走得走，死得死，还在军中的老人们寥寥，也大多心灰意冷，十几年过去，当年的精兵早就换了一代，多年装备未曾更换，也都老化得不成样子，直到几年前西域叛乱，朝廷没了办法，才让安定侯临危受命，重启玄铁营——与其说是顾帅接管了玄铁营，还不如说是他在西域重新磨出了一批劲旅，你若有机会，倒是可以学学他现在的字。”</p>
长庚一愣：“难道沈先生看见过安定侯后来写的字？”</p>
沈易笑道：“虽然罕见，但坊间也偶尔流出来一两幅，都自称是真迹，反正是真是假我也看不出。”</p>
他一边说，一边吹着白气，端饭菜上桌，长庚很有眼色地上前帮忙，当他端着粥与沈十六擦肩而过的时候，却被那病秧子伸手抓住了肩膀。</p>
长庚比普通少年长得早，同龄人中身材高大，纵然骨肉未丰，个头却已经快要赶上他那小义父了，这么微微一抬头，就看进了十六的眼里。</p>
十六其实长了一双很典型的桃花眼，只有他眼神涣散地四处乱飘时才看得出，因为当他目光凝聚起来，那双瞳孔里就仿佛有一对云雾轻笼的深渊，叫人看不清，黑沉沉的。</p>
长庚心里又是一悸，他放低了声音，刻意叫了自己平时不大常用的称呼：“义父，怎么了？”</p>
十六漫不经心地说道：“小孩子家家的，不要老想着当英雄，英雄有什么好下场吗？你只要一辈子吃饱穿暖，睡醒不愁，那就是最好的日子了，哪怕拮据闲散些，也没什么关系。”</p>
沈十六装聋作哑的时候多，难得说几句人话，却开口便泼长庚的冷水。</p>
他一个半聋半瞎的残废，自然是胸无大志，锐气全无。可是这种得过且过的丧气话，少年人如何听得进去呢？</p>
长庚心里有点不舒服，因为感觉好像被他看低了，没好气地想道：“都和你一样混日子，将来谁养家糊口？谁照顾你吃饭穿衣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</p>
他避开十六的手，敷衍地说道：“别乱动，小心热粥烫着你。”</p>
